(作者臉書)
李怡稱自己為「失敗者」,這是一種自嘲的說法,成敗不取決於一生得失,要由歷史來裁決。
李怡當然不是完美的人,他也有自己的局限性,有些我們看到,有些未必看到,但可以蓋棺論定的是,他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瑕不掩瑜。
李怡不只一次引用魯迅的話説:「我的確時時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這句話成了他的人生信條。他堅持自我,最終自我完成,都是建基在自我解剖的前提之上,當他遭遇橫逆與人生選擇時,他有足夠的勇氣與自己的過去宣戰。
在回憶錄中,他對《七十年代》與中共決裂一事的交代意外地簡略,甚至給人一種諱莫如深的感覺,其中有沒有難言之隱我們不知道。他說《七十年代》創刊是他的主意,得到直接領導人的同意,這位直接領導人,照我所知是左派出版界老前輩藍真。
我認識藍真時,他是左派「三中商」(三聯中華商務)總管理處負責人,後來改名為聯合集團。江湖傳聞,藍真在一次出差(或旅遊)途中,被新華社在未通知本人的情況下奪權,此後被迫退休,長時間擔任天地圖書顧問,因此我與他也有過比較多的接觸。
藍真個性開朗,長袖善舞,喜歡讀書,有見識,雖然人不在江湖,但出版界中人都尊重他,他也熱心關心香港出版業,與年輕編輯交朋友。藍真與羅孚類似,都是香港左派人士中「兩頭真」的前輩,他思想開放,私底下敢於批評大陸政治上的封閉,也支持出版一些揭露中共黑暗歷史的好書。
《七十年代》創刊,成為左派言論重地,得到周恩來等中共最高層的肯定,藍真的直接領導當然「功不可沒」。但當《七十年代》與中共決裂時,藍真也必然承受巨大政治壓力,當其時他與李怡之間如何互動,回憶錄一點都沒有觸及,這一點頗令人遺憾。
李怡提到羅孚有試過說服他,但沒有結果,羅孚當中間人不成,即是藍真說服不了李怡之後的事。藍真才是主角,李怡與左派決裂,實際上也是與藍真決裂。
與左派決裂是李怡命運轉折點,當時兩岸三地對中共都保持一定程度的熱誠,連美國與西方各國也都對中共寄予厚望,唯有李怡手起刀落,與中共斬斷關係,這樣的膽識與意志力委實非同小可。以一人之力敵一個政權,雖刀山火海也不辭,他的自我之強大,非常人可比。
從左派營壘裡殺出來,又發展壯大,成為思想文化界一面旗幟,唯有李怡做到。但其間孤立與堅守的心路歷程,按理是他人生道路上的最大關口,可惜書中全部忽略。
李怡第二次人生轉折是與泛民決裂,這是佔中運動以後的事。當時年輕抗爭一代興起,本土意識廣泛傳播,年輕人公開喊出香港獨立的口號。李怡出於敏銳的政治嗅覺,知道社會思潮新的動向,他選擇站在年輕人一邊(雖然並不支持香港獨立)。關於這一個過程中的內心煎熬,書中也點到即止。
當然,這與他對傳統泛民政治決策的不滿也有直接關係,民主黨在司徒華主導下,希望與中共合作,造成泛民與香港抗爭青年之間的裂痕。後來民主黨走入中聯辦,與中共直接談判,更引發泛民內部的齟齬,中了中共「二桃殺三士」之計,使香港民主運動遭遇巨大挫折,民主黨自此也慢慢走下坡。
李怡在本土意識興起時,又走在眾多老泛民前面,最先支持年輕人,為此甚至不惜與黎智英分手,現在看來,他的見識又高於其他泛民支持者。他又冒民主派內部之大不諱,選擇了自己的路來走。
說到本土意識,我也屬後知後覺,直到反送中運動後期,我才深感香港本土意識之興起,有其必然性與合理性。香港命運雖然離不開中國命運,但香港百年歐風美雨下長成的大樹,根本無法移植到中共獨裁的土地上存活下去。中國的事會令我關注,但只有香港令我牽腸掛肚。
附:
理想主義者李怡自我實現的一生
——讀《失敗者回憶錄》想起的
顏純鈎
感謝李怡家人安排,輾轉收到台灣印刻出版社出版的李怡遺著《失敗者回憶錄》。聽說出版過程經歷一些波折,幸而還是順利面世,感謝印刻總編輯老朋友初安民的不懈努力。
翻閱本書,發覺很多文章我都沒有讀過,雖然在蘋果連載時,有碰上都不放過,但還是錯過不少內容。現在有書在手,應該認真讀一次,對了解李怡本人,以及他跌宕豐富的一生,一定大有幫助。
《失敗者回憶錄》有難得的思想價值﹑歷史價值與文化價值。李怡通過這本書,不但細數他一生行藏,而且論述不同時期的社會思潮﹑個人的思想成長﹑香港與大陸的思想理論變遷,讀這本書,對半世紀以來兩岸三地的思想嬗變會有更深切的了解。
李怡一生經歷,涵蓋了香港以及海峽兩岸數十年的政治巨變,這個大歷史的脈絡,都可以從他個人起伏的經歷中折射出來,他的歷史就是整個國族歷史的縮影。《失敗者回憶錄》中涉及的歷史事件,大多是他親身經歷,有切身體會,又有深刻反思的,如此全面﹑深入﹑複雜的經歷,在香港人當中也不多見。
李怡一生追求普世精神文明,他接觸大量西方典籍,對社會主義理論以及當代學術成就都有涉獵,因此他的回憶錄浸透了個人的文化情懷,以及與時代精神密切互動的思考成果。他關心兩岸三地的文化現象,透徹了解不同時代的文化精粹,讀他的書,有助我們深入了解半個世紀以來兩岸三地的文化變遷,以及在激蕩的政治風潮中不同地域的文化成果。
我與李怡雖然相識多年,理論上又曾是上下級(在我退休前,他一直是天地圖書董事),但彼此私交並不多。他的一些著作由我經手,但互相交談僅限於工作,以及國內外大勢,很少涉及個人生活,因此我對他的了解並不深入。相信看完這本書,對李怡的人生觀與價值觀,對他的人格特質,會有更深切的認識。僅限於目前的認知,我以為李怡至少在以下幾個方面,都值得後人取法。
李怡是十足的理想主義者,他一生都在追逐自己的理想,雖然他的理想一再發生變化,但那些變化都是基於他對現實認知的改變,基於追求真善美的終極關懷。在社會激烈變遷﹑價值顛覆的時代,這種理想主義更難能可貴。
年輕時他追求社會主義,踏入中年與社會主義決裂,服膺民主自由的普世價值,自此矢志不渝。他的後半生,又經歷了從大中國情懷轉入香港本土意識的思想變化,維護香港價值﹑追求香港自治,這又成為他另一個理想,他又為這個理想奮不顧身。他是一個理想主義的實踐者,每逢面臨政治轉折,他都服從自己的理想。
李怡一生堅持自我,從不因名利地位而改變。他在順風順水時高揚個性,在逆境時又從不妥協,面臨巨大政治與環境壓力時,他站穩個人的道義立場,不肯屈膝而事權貴,這是他人格的主軸。當他在左派圈子內蒸蒸日上時,他為堅持自我而放棄一切,當他在民主派中享有崇高地位時,他又不惜與主流民主派分道揚鑣。永遠不惜放棄一切而堅持自我,雖千萬人吾往矣,這也是他異於常人的地方。
李怡的特立獨行,建立在堅忍的性格﹑面對壓力時過人的勇氣與智慧,也建立在他有足夠的自信,善於與複雜環境周旋的靈活手腕。當他孤立時,他另闢蹊徑廣開言路,吸納不同社會階層的精英,壯大自己的思想隊伍。他沒有因為壓力而倒下,反而借助時代風潮而一步步壯大自己,這也是值得年輕人效法的。
李怡學歷不高,一生靠自學充實自己,憑藉廣博的學識和廣闊的視野,來堅守和實現自我,如此完成了豐富而紥實的一生。每個閱讀《失敗者回憶錄》的年輕人,都可以從中得益。
陶傑在他為本書所寫的序言中說:「其時代之雲天壯闊,人事之湖海險奇,足為香港史不為人所知的珍鑑」,可謂一語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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