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暁康按:讀者捐款資助王友琴的「文革」見證和研究,可以視為中國文明的一小步提升,在我看來,是不得了的一件大事,截止五月十六日113個讀者已經捐了$12285;至今有人資助「六四」屠殺的研究嗎?儘管這三十年中國已成世界強國、富豪無數、軟紅十丈、烈火烹油;當然也有人出來說什麼「沽名釣譽」之類閒話,假若今天由受害者之痛,轉為加害者及其幫閒之疼,那又是一個進步。2004年我給王友琴《文革受難者》作序時提到:
「六年前我撰文提到王友琴,说她一个人每年假期自费回北京去,一家一户的调查1966年学生打老师,用微弱的声音揪住整个民族,『很多人大概心里很恨她』。王友琴的一个朋友偶然读到我写的这句话,就去对王友琴说:『他干嘛要这么写?不写还好,这么一写反倒提醒人家了……』。
由此來看,文革話題恐怕要成一個「永恆話題」了,除非共產黨下台。不過,即使文革話題過去了,「六四」話題緊跟在後面,也是躲不過去的;再後面跟的,恐怕就是「改革」話題,那是鄧小平為了挽救「文革」災難而發動的,造成的是不是另一場災難?那就不必我羅嗦了,貼一篇關於文革的舊文。】
No day shall erase you from the memory of time - Virgil
「讀者獎」後記
*-由來-*
三月的一天,在耶哈群中,提起王友琴博士的《文革受難者》英文版一書的出版。群友們不僅想買書,還希望可以捐助友琴老師的事業。我去聯繫友琴,希望在文革紀念園ccrhm.org上放一個捐款的鏈接,她堅決拒絕了,理由很簡單:她已經受到很多人身攻擊,不想為此而讓她珍視、為之傾注一生心血的文革受難者尋訪與記錄的高尚事業蒙受不白之冤。
群友H. J倡議用gofundme來實現這個心願。忙完家裡報稅的事,兩周後的愚人節,4/1, 去銀行開了一個獨立賬號,註冊了一個gofundme,仿照諾貝爾獎的名稱,發起一個來自《文革受難者》讀者們對王友琴博士表達支持的獎:讀者獎。
感謝互聯網,儘管我的微信號半封,gofundme在那裡無法登陸,但在不到兩周的時間里,募集超過一萬美元。這是民意,這是人心,這是對文革的警覺,這是對歷史的擔憂。
*-捐助者們-*
中國城的理髮師L哥得知此事,收入微薄的他,還在供女兒讀大學,卻慷慨地捐助了$100!他說,文革再也不可以重來。這麼重要的事,他會轉達給自己的朋友們。
一位因反川挺川而意見分歧的朋友曾在一群中懟我。我只是笑著離開那群,知道這位正直熱心的朋友有一天會回來。果然,J6事件讓他公開表達了自己對於權力順利交接的尊重和對國會暴亂的譴責。我直接把募捐」讀者獎」的事告訴他,那時捐款達到9400,他就毫不猶豫地把$600捐出,來成全這個$10,000的目標。而且他又到他的朋友圈中一一點名,熱心請大家幫忙。
同樣原因捐出$600還有一位波士頓的朋友。他電話我,說,做為友琴的同學,本該來做這樣的事,卻被其他人做了,覺得慚愧也為友琴得到素不相識的讀者廣泛認可而欣慰。
一位朋友因旅行在外而兩天後捐款,他先告訴他的朋友們。$1000兩天後到帳。在他的專欄里才知道他是回去奔喪,母親大人去世。
另外一位朋友也匿名捐助了$1000。我把這個不解之謎講給耶哈群的朋友們,謎底揭曉:原來是J.H的夫人捐出的。她的父親文革中被活活打死,她是兄弟姐妹中抑鬱症最輕的一個,至今都無法提筆寫下父親的故事。她感謝友琴的記錄。她先生也是12志願者之一。
原來,文革的傷痛,57年過去,仍然痛徹心扉。
另一位捐助者也是12志願者之一,她說,家中只有大姐姐曾經看到過父親才華橫溢英姿勃勃的身影。她出生於父親倒霉的那一年,看到的是父親憂傷的右派臉,成為父親憤怒與不平的一個出氣筒。她無法提起這個傷痛,不然就是不孝,抑鬱症一直伴隨著她。她憐惜父親的遭遇,仔細閱讀父親的日記,除了表示好好改造令人心碎的自我貶損的字句,她也看到了自己是父親日記中唯一提起的孩子,懺悔他毆打她的無法控制和深深自責。
還有一位捐助者,在友琴「21對夫婦分別同時自殺」的名單中,看到了自己祖父母的記錄!他幫助友琴勘正了一些具體細節。那一對兒康奈爾大學畢業回去建設新中國的豪情壯志隨風而去。他們在文革中不僅殃及子女而且不堪凌辱,雙雙自殺。按理說,夫妻一起,可以互相開解,而存活下來的幾率大一些。是什麼讓他們走得如此決絕?
我也去和社區的朋友們聯繫。其中一位是我小兒子好友的父親。他也参与捐款。對此,我心存感激。我想說的是兒子這位好友的母親。她曾無數次在我無法接送孩子去打網球的時候義不容辭地幫忙。她是美國畢業的生物學博士,嘴一份子,手一份子,腿一份子,能幹而且利落。今年二月最後一次滑雪後,我乘她家的車一起回來。閒聊中,談起60年的大飢荒。我和她先生一起與她的觀點起了衝突。她憤然地說:如果你這麼看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就和你斷交。我趕忙說:別,你的友誼比起去世快半個世紀的人重要太多!我們還是來往如前,但我納悶為什麼我們年齡相仿,她還稍年輕幾歲,怎麼對於大飢荒的看法如此大相徑庭?她可是在這裡大學教過書的人吶!與一位這裡教政治學的教授談起,他告訴我他觀察到的中國學生學者們對同一事物和問題截然不同的反應。是崔健歌中唱到的一塊紅布遮住了眼,你問我看到了什麼?我說我看到了幸福?
募捐的名單很長,113位。其中一位是University of Chicago的校級教授,友琴的同事。還有一位是即將畢業的高中生。也有遠在加拿大的。互聯網,讓天塹成為通途。
當然,我也因發佈這募捐「讀者獎」的文章而被一舞蹈群立刻踢群,被一中華文化傳播群警告但保留群籍,在此感謝不殺之恩。
最有戲劇性的,是在gofundme中,我也收到了一位叫做Yan Chang的來信,內容如下:
「募捐可以,但請不要用謊言欺騙捐款人。王博士確實在做文革研究,但她並不是什麼孤勇者,不是文革研究唯一的人,更不是第一人。她做文革研究值得支持,但借此沽名釣譽,就不對了。」
我的回信如下:
「謝謝你指正我的錯誤!
(注:我在籌款文書中,寫的第一句話讓很多人誤解:
王友琴,她一個人,
抵抗著對黑暗時代的遺忘,
守護著那黑暗時代的真相。
應該有更多的人與她一道,
記錄黑暗時代,
瞭解黑暗時代,
識別黑暗時代,
預防黑暗時代,
對抗黑 暗時代 !
讓孤勇者不孤。
感謝大家的參與!
我的本意是她沒有助手,自己一個人尋訪和記錄文革受難者,第一卷書,就有659人的記錄。
在FB網友C.YH的提點下,改為:
王友琴,這位歷史的義工)
我可能修改次數多了,所以最近的修改無法保存。
這個表述的確不準確。她不是唯一的記錄者,她不是第一個記錄者,幸虧如此,才讓更多的人知道,文革到底為什麼是中華民族歷史上的大劫難。
感謝友琴老師的記錄,感謝其他文革的記錄者們!這對於一個健忘的民族是何等地彌足珍貴!
但她的確是孤勇者之一。
沽名釣譽?她不需要去沽名釣譽。她做的收集與整理以及受到的攻擊,也是很有意思的一種歷史的歷史。在我看來,她是當代孤獨的女司馬遷。她的記錄將在歷史中不朽。唯真實才永恆。
我與王友琴博士從未謀面,認識她是通過閱讀她的記錄和文章。她為巫寧坤先生寫的書評,即使放在語文課本里,也是很好的範文。
王博士不是完人。沒有人是完人。但她秉筆直書,記錄歷史,case by case,不為尊者諱,不為權者諱。在我眼裡,那是大善,那是大美,那是大勇!
我把修改的寫在這裡,也把給一些學者的email內容貼在這裡。
多謝您的指正!」
我把修改好的中文和給著名大學學者們的英文信貼在回復里。
Yan Chang也沒有再回答我的電郵。也許滿意了我的修改?
在募捐的過程中,耶哈群的朋友們時刻給我打氣,幫助轉發,滴滴點點在心頭。
還有北大的同齡人DL博士。他是我的參謀,是我隨時可以商量的人,如兄長般大度而包容。他為募捐的文章加入更加深沈而有見地的內容;為讀者獎的設計,去麻煩自己的央美朋友LJ。不知道有多少次的修改,不知道有多少次的推倒重來。藝術家LJ 的耐心細緻,及時修改,沒有對友琴工作的認同和欣賞,是不可想象的!
還有病中的XS,「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的評論員,不知為我潤色過多少次文稿。
一位教會姊妹X.B捐款時告訴我:義的事,應該支持,求神堅固你!
沒有這些朋友們的熱心,完成此次募捐計劃是不可能的。
這裡也感謝我的好友碧蘭姐姐和羅文哥哥,他們深知世事的黑暗,早早地警告我,要公開,要透明,要記錄完整。5/16那天,我工作到凌晨四點。但還是快快地去銀行去郵局把支票和獎狀寄給友琴,並且公開發佈在社交媒體。
*-禮物與問候12人小組的成立過程-*
在捐助者的反饋中,有一個聲音聽著特別觸動:
「王友琴校友網上文革受難者紀念園我關注了好久,每個片段都讀過,每次閱讀後都會心跳加速,雙手顫抖,心臟疼痛難自抑,好幾天都走不出來。王教授記錄的每一個歷史片段,讓讀者善良心靈充滿難以忍受的惡性刺激 —— 於作者而言,又情何以堪。想想張純如(注:《南京大屠殺》一書的作者)經歷的痛苦,而王記錄的,很多都是她親歷的師友,僅僅是精神上的壓力和創傷,足以讓她早早放棄了。」
對於張純如,我們只能在她墓前獻上一束鮮花來表達遲到的敬意。我們不可以讓同樣的遺憾發生在王友琴老師身上。我們應該讓她知道她除了受到人身攻擊,也受到我等的傾慕和愛戴。
一個朦朧的想法逐漸清晰:一年中的每個月,都有一個讀者寄給王友琴老師一個小禮物,並寫上問候的話語。讓孤燈清影下整理那些浸透悲涼和血淚的文革往事的友琴能得到溫暖的慰籍,讓她知道,很多沈默的讀者在惦念她的安好。
找尋的志願者的過程,也是一個受到激勵的過程。
「我請求你作為2nd/12, 每年的二月份,給友琴寄個別針或者巴西松子兒或者辦公用品,比如documents bucket什麼的,表示讀者在關心她。10$或20$左右的禮物就好。是個心意。她一個人在黃昏日落的時候整理著這些淒淒慘慘的血腥故事,還要承受很多攻擊。我們就每個月都有不同的讀者寄給她貼心的禮物和貼心的話。讓她覺得自己不孤單。如何?」
我發給十幾個朋友們這樣的請求。不到兩三個小時,網友們的名稱上一月至十二月已經標注停當。以下是他們的回應:
「謝謝你能想到我[愉快] 我在calendar記下來了。王老師才是華人中堅,值得我們擁戴」 S.PC
「要讓她知道她在我們心中是多麼的重要! 她的記錄對我們是極大的安慰。 世界還沒有忘記那些受難者!」H.J
「我每幾個月都可以。 如果你需要。」 Z.HY
「我們現在過上好的日子了,不能忘記悲慘的過去」 D. XG
「my honor 做這件事。有時間我也要和她說說話。」 L.S
「沒問題。謝謝你arrange. [Heart]!溫暖,想得周到」 D.A
「我們在她活著的時候關照她,好於我們後悔沒做太多而在墓前獻上玫瑰。- 太對了!」Q.L
「我找了一位朋友每年8月份自己生日時寄。好記時間[Grin]」 F.ZH
這些網友,大多數我都沒有見過。只是,我深深地瞭解他們,和他們曾一起在過去的幾年里捍衛過危機中的美國民主憲政。
五月是一個溫暖問候的開始。一位素未謀面的老朋友從西海岸開始了接力的第一棒。她通過農場寄給友琴新鮮的三個蘋果五個梨,寄送的箱子上面寫著: Love your effort for recording history - An Admirer (熱愛你記錄歷史的努力- 一位傾慕者)
這是我們傳遞給友琴老師的重要信息:我們散落在天涯海角的讀者們仰慕她的偉大記錄和持續努力!
這禮物,是對那孤燈下記錄者的遙遠陪伴;這問候,是給那風雨中直筆書寫者的溫暖慰籍。
願所有的關切在不算太遲的時候得到公開的表達;願所有的敬重在不算太遲的時候抵達作者的心間。
*-結束語-*
什麼時候孤勇者旁邊站著的不再是華老栓(魯迅《藥》文中為了給患肺結核的兒子治病而買了夏瑜(秋瑾)高價人血饅頭而兒子還是死了的華老栓),不再是精緻利己者,不再是混淆黑白者……,而是友琴的同道人 - 因心存人道主義的悲憫而勇敢,因勇敢實踐而增長智慧,我們就看見希望的桅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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