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3日星期一

千万不要忽略了这件事——俄罗斯的保守主义转向

 立平坐看云起 然而IBPT 2021-11-20 07:32

【昨天发表的中美之间,任何对抗都是战略性的,任何缓和都是策略性的,但理性管控冲突是有意义的一文,受到不少朋友包括这方面专家朋友的重视。今天再把前几天分散发表的几篇有关俄罗斯保守主义转向的短文集合成一篇。明天将发表《另一个重要的变数是欧洲》一文。这三篇文章合在一起,大体反映了我对未来世界图景的看法】


什么东西是重要的?


首先说明一点,对于国际政治我是一个外行。但从2018年开始,我写了一系列有关国际政治的文章,并对一些可能的趋势和走向进行了判断和预测。有不少朋友说,这些预测比一些专家还靠谱一点。


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自吹自擂,而是为了说明,我们看一些诸如此类问题的方法论是什么?什么东西是重要的,有长远影响的?


最简单地说,我一不认为政治领导人的态度和立场是最重要的,二不认为经济是决定性的。相反,我更加强调价值观和理念认同的重要性。


让我举例说明。比如一说到德国,说到德国与我们的关系,很多内行的专家就强调两个东西,一是默克尔的立场和态度,对我们相对比较友好;二是经济对我们市场的依赖,特别是汽车。


但我们要知道,政治领导人是会换届的,默克尔不可能永远是总理。还有比这更具有持续性的东西。汽车的市场依赖是重要的,但还有比这个分量更重的东西。这就是我说的价值观和理念认同。


再比如说日本。论汽车对中国市场的依赖性,日本不比德国小。但前一段的一项民意调查表明,90%的日本国民对我国抱负面看法。我想问的是,在日本未来的走向中,这两个因素哪个会起更重要的作用?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看国际政治的走向,特别是长时段的走向,更要注意的是"深层结构"的作用。


正因为如此,我在去年夏天就说,即使是拜登上台,我们也要有四个不要寄希望于:不要寄希望于美国对华政策会发生根本性变化,不要寄希望于拜登对中国会更友好,不要寄希望于脱不了钩,不要寄希望于西方的分裂或裂痕。


为什么?这就是深层结构的作用。


我为什么特别重视普京的这个讲话?


正因为上述的理由,我特别重视普京最近一个讲话所透露出来的信息。


在2021年10月21日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全会上,普京发表了一篇长约8000字的演讲。这个演讲以中国谚语"宁做太平犬,莫做乱离人"开场,阐述了普京对于当下变动不居世界的深度思考。


对于这个演讲的基本内容,我就不自己费力概括了,下面引述的是编译这个演讲的凤凰网《风向》专栏的概括:


他强调疫情和气候变化给世界带来的系统性改变,并坚持应该坚持国家的边界(而非推崇国际组织和跨国公司的作用),应该用渐进变革的文明方式处理问题(而非俄国历史上的十月革命和苏联解体等剧烈变化导致国家损失),应该坚持有机的价值观交融(而非如西方激进左翼一样推动进步价值观),普京还讽刺了美国好莱坞的政治正确和目前盛行的取消文化,再次明确了俄罗斯"温和保守主义"的国家哲学。


大家注意这句话:明确了俄罗斯"温和保守主义"的国家哲学。


两个理由:


第一,俄罗斯一直是夹在东西方之间,尽管有在文化上被西方接纳的强烈愿望,但在现实中却一直受到西方的排斥。而这一次,普京似乎是在以西方文明守护人的姿态在说话。


第二,普京是个政治家,很少在文化与价值观的层面上谈论问题。但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在价值观和文明的层面为俄罗斯重新定位。其中的含义可说是意味深长。

普京表达了一种对世界什么样的看法?


保守主义一般是相对激进进步主义而言的,或者说,担心的是激进进步主义所带来的的破坏性后果。


从这个意义上说,保守主义者经常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宁做太平犬,莫做离乱人"。普京开头就引用中国的这句老话,可见其对当今世界的感受。从这当中,我们可以窥见普京对当今世界一些重要问题的看法。


我们可以先来看看令普京忧心忡忡的是什么?


首先,是人类的安全。普京说,地球物理情况日益复杂,干旱、洪水、飓风和海啸等自然灾害几乎已经成了我们正在习惯的新常态。冠状病毒大流行再次提醒着我们,人类社会是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我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确保人类的安全生存和复原能力。人类安全的问题似乎有点老调重弹,但普京强调,在今天,这个问题已经严峻到这样一种程度:在灾难面前,任何地缘政治、科技或意识形态的竞争有时似乎都会变得毫无意义,无法呼吸足够的空气、没有水喝,就算赢了又如何?


其次,人类本身面临的巨大分裂。人类面临的社会经济问题已经恶化到了这样的程度:如果是在过去,甚至会引发世界范围的震动,比如世界大战或血腥的社会革命。在任何地方,甚至在最富有的国家和地区,物质财富的分配失衡都加剧了不平等。疫情本应将人们团结起来,共同对抗这一巨大的共同威胁,但它反而成了一个分裂的因素,而不是一个团结的因素。毫无疑问,这些问题恐将让我们面临重大而深刻的社会分裂。而在这种分裂的背后是深深的绝望、烦躁和沮丧。


甚至,人的存在本身也在成为问题。人工智能、电子工业、通信、遗传学、生物工程和医学方面取得了令人深刻的成就,这些技术革命带来巨大机遇的同时,实际也引发了哲学、道德和精神方面的问题。如果机器的思考能力超过了人类,会发生什么?人体的干扰极限在哪里,超过这个极限,人就不再是他自己,而变成了其他实体?当科学和机器拥有了无限潜力,世间的一般道德界限是什么?对我们每个人、我们的后代、我们最近的后代——我们的孩子和孙子而言,这将意味着什么?


当然普京讲的不仅仅是这三个问题,但仅就这三个最重要的问题而言,都提出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都涉及到对人类是什么以及人类为何存在的理解;在这种情况下,需要为真正的价值观而奋斗,以各种方式维护价值观是十分必要的。而这种价值观,就是保守主义,或这里所称的温和保守主义的国家哲学。


普京列举了这些哲学的要点(下面是我概括的):


第一,对秩序的重视。对秩序的强调是保守主义的核心主张。冷战之后,我们没有找到,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找到维护秩序的方向。甚至胜利者也不愿意或无法确保战后和平和秩序的恢复。


第二,重申国家框架的作用。民族国家没有过时,只有主权国家才能有效地应对时代的挑战和公民的要求。


第三,革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当真正的危机来临时,只剩下一个普世价值,那就是人的生命。破坏比创造容易,革命不是解决危机的方法,相比于被损害人类的潜能,任何革命都不值得。


第四,在现代脆弱的世界中,道德、伦理和价值观领域的坚实支持正变得越发重要。


而这些,归结到一点,就是温和保守主义。普京说,我们要遵循正确的保守主义思想。如今世界正处于大变局中,理性保守主义作为政治基础的重要性,随着风险和危险的增加以及我们周围现实的脆弱性而倍增。保守主义不是无知的传统主义,不是对变化的恐惧,也不是拖延战术,更不是故步自封。在我看来,温和的保守主义是最明智的行动方针。而社会实验考虑不周带来的代价有时是无法估计的。这类行为不仅会破坏人类生存的物质基础,也会破坏人类生存的精神基础,留下道德的残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构建任何可以取而代之的东西。普京将这种乐观保守主义的原则概括为一个词:不伤害。


说到这,我脑子里浮现一个想法:在演讲的最后,普京也许应当引用中国的一个词,来诠释他的温和保守主义:不折腾。


普京的保守主义意味着什么?


在普京的这次演讲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其对激进进步主义和人们所称的西方白左的批判。


普京说,所谓"社会进步"的倡导者认为他们正在将人类引入某种新鲜的、更好的意识。上帝保佑,像我们说的那样举起旗帜,勇往直前。我现在唯一想说的是,他们的处方一点也不新鲜。有些人可能会感到惊讶,但俄罗斯已经实践过了。


这说的是什么呢?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以政治正确为标榜的西方极左浪潮。


普京说,我相信,这应该会让人想起目前看到的一些情况。看着一些西方国家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惊讶地发现了国内做法的身影。当过去的伟大作家——如莎士比亚——的作品不再在学校或大学教授,因为其中思想被认为是落后的,争取平等和反对歧视的斗争就已经变成了近乎荒谬的侵略性教条主义。经典作品被宣布是落后的、对性别或种族的重要性一无所知。在好莱坞,分发出去的清单是关于正确讲故事以及一部电影中应该有多少个特定肤色或性别的角色。这甚至比苏联的宣传部门还要糟糕。


保守主义的特点之一,是对民族及文化纯洁性的捍卫。普京说,打击种族主义行为是一项必要而崇高的事业,但新的"取消文化"已经把它变成了"反向歧视",即反向种族主义。过于强调种族正在进一步分裂人们,而真正的民权斗士所梦想的正是消除差异,拒绝以肤色划分人们。绝对多数的俄罗斯人认为,一个人的肤色或性别并不重要。我们每个人都是人。这是最重要的。在一些西方国家,关于男女权利的辩论已经变成了纯粹的魔幻。注意,当心步入布尔什维克的后尘——不仅要把鸡公有化,还要把妇女公有化。再走一步,你就到那儿了。


我们知道,这些白左的激进主义,尤其表表现在两性关系的领域。对此,普京抨击到:这些新方法的狂热者走得太远,甚至想完全抹杀这些概念。任何敢提到男女之分依然存在这一生物学事实,都有遭到排斥的危险。他们想出了"一号父母"和"二号父母","生父母"代替"生母","人奶"代替"母乳",以防性别不确定者感到不安。我重申一遍,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在20世纪20年代,所谓的苏联文化使者就发明了一些新说,认为他们正在创造一种新的意识,并由此改变价值观。不过,正如我已经说过的,他们制造了如此混乱的局面,至今仍让人时常不寒而栗。实话实说,这近乎是一种反人类的罪行,却打着进步的名义和旗帜招摇。


如果隐去这篇演讲发表的场合以及演讲人的身份,我们说这是出自一位西方保守主义政治家或学者之口,人们也许不会感到奇怪。但这番话是普京讲的,是一个与西方处于不断冲突和对抗并在很大程度上被西方排斥的国家----俄罗斯的领导人讲的,这就有了耐人寻味的意味深长的含义。


这当中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从中窥见到普京以及他所代表的俄罗斯在当今错综复杂的政治谱系中的定位。一方面,他对在欧美国家似乎渐成主流的左倾激进主义思潮持一种强烈的批判态度。不错,对西方的指责,是他演讲的题中应有之意,重要的是从什么角度进行指责的。另一方面,他也明确表示与俄罗斯前身传统意识形态的切割。普京说,幸好我们已经把这些做法留在了遥远的过去。我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从这个谱系中我们看到了俄罗斯在当今世界的一种站位。而这种站位不仅仅是基于现实主义的利益,而是以一种价值观为基础。


意识到这一点是重要的。


在一个微信群议论有关问题的时候,我曾经回应说,对于俄罗斯,我们应该想到两个问题。第一,如果我们的一些做法超出他或他们的价值观,他们会怎样?第二,一个国家是愿意在远方有一个强国还是愿意这个强国与它毗邻?而这两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恰恰被我们的专家们完全忽略了。

被西方排斥的俄罗斯未来会成为西方文明的守护者?


当我们讨论普京的演讲以及俄罗斯的保守主义转向的时候,不要忽略下面的信息:


在特朗普执政时期,美国国务院有一个研究团队,提出一个基于文明冲突基础上的战略性的理念:


第一,把美国未来和中国的冲突看作是与一个完全不同的文明、完全不同的意识形态的战争;第二,这个文明的冲突和过去那种意识形态的冷战可能是在不同的层面上的。过去和苏联的那种竞争,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西方家族的内部斗争,而和中国的斗争,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一个强大的非白人竞争对手。


上述这些话,让我们想到大家都知道但却经常忽略的一个重要事实:从宗教上说,俄罗斯的宗教主要是东正教,东正教实际上是基督教的三大派别之一,或者说它是属于基督教的;从人种的角度来说,俄罗斯的主体民族也是属于白人。


更重要的是,俄罗斯一直自诩为罗马帝国的继承者,俄罗斯精神的内核就是来自这种面向西方的想象。有人说,俄罗斯标志中的双头鹰,表明俄罗斯在精神世界里环顾左右,徘徊于东西之间。其实,这是一个很表面化的说法,实际上,俄罗斯在精神世界上,着眼点一直在西方。马克思曾经说过:每一个不识字的俄国农民都知道,俄罗斯除了圣彼得堡和莫斯科之外,还有一座真正的首都——君士坦丁堡(东罗马帝国即拜占庭的首都)。


罗马帝国,因其历史上的文治武功,在西方人眼里,是一种心结和情怀。在罗马帝国灭亡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总有一些国家标榜自己是罗马帝国的继承人,比如说日耳曼人建立的神圣罗马帝国,二战时期墨索里尼自称的罗马帝国,而号称第三罗马帝国的就有两家,即奥斯曼帝国和俄罗斯。而在这当中,俄罗斯虽然在地理上距离东罗马帝国非常遥远,但在制度和文化上的联系,确实是千丝万缕。而所有这一切,都始于一场著名的联姻。


当时,罗马教皇为了抵御奥斯曼土耳其势力对意大利地区的入侵,不得不借助信仰东正教的俄罗斯的力量来对抗和牵制奥斯曼土耳其,于是将逃亡到罗马的拜占庭末代皇帝的弟弟的女儿索菲娅,嫁给了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俄罗斯是以驸马的身份成为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的继承人的。1469年,索菲亚嫁到了莫斯科公国。索菲亚不但协助伊凡三世完成了公国的统一,而且带来了罗马的标志双头鹰,带来了拜占庭帝国的制度、文化和生活习惯,为莫斯科公国建立拜占庭式的宫廷礼仪制度。从这个意义上说俄罗斯确实继承了罗马帝国。


而东正教,本来就是拜占庭帝国的国教。当时,为了扩大影响力,拜占庭帝国派遣东正教传教士深入东欧地区传教,从此斯拉夫人就开始信仰东正教。在拜占庭帝国灭亡后,东正教遭遇了灭顶之灾。但就在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迎娶索菲亚之时,东正教开始被奉为莫斯科公国的国教,莫斯科公国成为东正教新的中心,在此后的日子里,东正教再现了当年拜占庭时期的辉煌,并在俄罗斯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中也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作为罗马帝国的继承者,延续其文化和制度,是一种神圣的使命。这种使命的另一方面,就是为罗马帝国复仇。有人注意到,沙皇俄国在为罗马帝国报仇这件事上,确实比西欧各国卖力得多。我们知道,是奥斯曼帝国消灭了东罗马帝国,而俄罗斯则自认为是罗马帝国的继承人,这样一来,俄罗斯与奥斯曼帝国就成了死对头。自此之后,历届俄罗斯统治者都实行对抗土耳其的政策。著名的俄土战争,断断续续前后持续长达241年的时间,平均不到19年就有一次较大规模的战争爆发。


再从人种的角度来说,俄罗斯人属欧罗巴人种,具有这一人种的基本特征:浅色皮肢,柔软的波状发,男子胡须和体毛发达,鼻窄且高高隆起,唇薄,直颌,面部轮廓清晰,身材中等或中等以上。他们的语言也很相近,都属印欧语系。俄国人主体民族是斯拉夫人,即东斯拉夫人,他们的民族发源地应该是在现在的中欧。但现在俄罗斯相当一部分人其实是欧罗巴与蒙古人的混血。正因为如此,欧美国家普遍认为俄罗斯不过是居住在欧洲的蛮族,压根不是欧洲人。


在本系列的第一篇《俄罗斯的保守主义转向?》发表后,一位朋友将文章转给凤凰卫视资讯台总编吕宁思先生,他回复说:"从亚历山大沙皇开始,俄罗斯经常扮演欧洲宪兵,反对革命。"在西方文化的鼎盛时期,俄罗斯被西方所排斥,而在西方文化遭遇某种危机的时候,她又力图成为西方文明的守护者,这也许就是历史赋予俄罗斯的角色与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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