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3日星期五

黎蝸藤:「突厥國家組織」將影響整個世界格局

黎蝸藤 2021年12月01日

預示突厥民族復興

 

日前,土耳其、亞塞拜然、哈薩克斯坦、烏兹別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土庫曼斯坦六國在土耳其伊斯坦堡召開第8屆突厥語國家合作委員會第8屆峰會(土庫曼是觀察國)。11月12日,各國元首宣佈把「突厥國家合作委員會」,改名為「突厥國家組織」(Organization of Turkic States)。這標誌著突厥國家合作上了一個新里程碑。突厥民族國家復興,將成爲足以改變中東——中亞版圖的大事。

 

北亞有三大語族,由東到西,通古斯語族、蒙古語族、突厥語族。它們都被歸在一個更大的阿爾泰語系中。它們分別對應通古斯人、蒙古人和突厥人。通古斯人的大本營在滿洲,蒙古人的大本營在蒙古草原,突厥人的大本營在阿爾泰山周邊。三個民族在歷史上各有起伏,但現在看來最成功的當屬突厥人。

 

通古斯人在歷史上建立的首個國家是與唐朝同時期的渤海國,渤海國後來被契丹人所滅(契丹屬於蒙古人的一支)。後來通古斯人的女真族興起,滅了契丹,成立金國,甚至攻下漢人半壁江山。但隨後金國又被蒙古所滅。到了16世紀末,滿清崛起,相繼統一通古斯族、招降了蒙古,還攻陷了漢地,建立滿清帝國。這是通古斯民族歷史最高峰。然而,到了20世紀,滿清被推翻,滿人居然連「龍興之地」也被漢人佔了。

 

北亞最早興起的民族是匈奴,但匈奴是蒙古還是突厥的祖先則尚未定論。 但進入3世紀,屬於蒙古民族的鮮卑人首先壯大,慕容鮮卑、拓拔鮮卑相繼入主中原,拓拔鮮卑建立北魏、東西魏、北周北齊。隋朝和唐朝(特別是前期)都可以被視爲鮮卑與漢人聯合統治的國家。到了唐朝後期,蒙古民族中的契丹興起,成立契丹或遼國。遼國被女真人所滅,剩下遠走中亞的西遼(契丹人的西遼相當被金人攻擊下南遷的漢人的南宋)也沒有延續太長。12世紀蒙古興起,四處征服,打造為空前絕後的大帝國。此後帖木兒帝國,印度的莫臥兒帝國都是蒙古帝國的延續。進入近代,蒙古雖然中落,但在滿洲人主導的滿清帝國中,與滿洲皇族聯姻的蒙古也屬於上層統治者之一。

 

匈奴一般被認爲最可能是突厥的祖先,突厥人的民族構建也一般從匈奴開始追溯。如果不承認匈奴為突厥歷史的一部分,那麽從公元6世紀興起的突厥帝國,時間點上大致和通古斯人渤海國相若。雖然突厥帝國在與唐朝的鬥爭中被擊敗,但突厥人的民族同化能力最强,在從蒙古到中亞再到黑海沿岸,出現了一系列「突厥化」國家。它們在中亞建立的著名國家有緊接突厥帝國興起的回紇國(維吾爾人先祖),滅掉回紇的黠戛斯(吉爾吉斯先祖)、繼回紇興起的喀喇汗國、花剌子模汗國等。但突厥化進一步擴張還有待蒙古的征服。蒙古征服東歐和西亞過程中,大量起用突厥人(或已經突厥化的民族)幫助治理新征服的土地,西征的蒙古人自己也被突厥化。

 

最終,當蒙古勢力退潮後,突厥化反而被固化下來,遠播到高加索、黑海沿岸以及小亞細亞半島。其中小亞細亞半島上的一支,最終建立了奧斯曼帝國。奧斯曼帝國又對新土地繼續推行突厥化。突厥化民族以突厥語族的分支為語言,以伊斯蘭教遜尼派為宗教信仰,保持了很大的民族共同心理。一戰後,奧斯曼帝國解體,突厥人中的一支土耳其人成立了民族國家。

 

突厥語國家分布圖。(維基百科)

 

突厥語民族的天賜良機

 

如果歷史截至到一戰結束前後,三大北亞民族的際遇差不多,都有過歷史輝煌,但在現代化大潮下紛紛沒落。然而,三者以後的命運卻大相徑庭。

 

土耳其人在凱末爾將軍的帶領下,在奧斯曼解體之後,避免了民族崩潰的結局,建立了現代土耳其國家。蒙古人也抓住民族獨立浪潮,成功建立了現代蒙古國,蒙古民族亦有自己的民族國家。

 

反觀滿洲人,滿清本來手抓好牌,但在一系列「昏招」之後,就連自己「龍興之地」上,也被漢人數量現佔絕對優勢。搞出一個「滿洲國」,也完全和「民族國家」不搭界(因爲滿洲人比例實在太低了),只能宣傳為「王道樂土,五族協和」。正如國際聯盟李頓代表團得出的結論,「滿洲國不是出自民族自決的運動」,實質就是日本扶持下的傀儡政權。在二戰後,就被中國重新兼併了。至於關内的滿洲人,更完全被淹沒在漢人中,民族特徵幾乎完全消失。現在甚至連滿語也沒有人使用,成爲要被圈養起來研究和保存的活化石。剩下的通古斯人散佈在俄羅斯各人煙稀少的北亞森林,人數稀少,不成氣候。通古斯人也曾有過光輝歲月,可是現在連一個民族國家都沒有,與突厥和蒙古兩個「兄弟族裔」相比都不如,在民族競技場可謂失敗中的失敗。

 

當然,突厥和蒙古在一戰後雖然成立了民族國家,但和歷史的輝煌也相差甚遠。蒙古和土耳其成爲各自族裔的「一脈單傳」,孤掌難鳴。但到了90年代,蘇聯解體,蘇聯的十五個加盟共和國中有五個都是突厥語民族主導的國家。在中亞(哈薩克斯坦、烏兹別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土庫曼斯坦)和高加索地區(亞塞拜然)。這樣,突厥語世界,從土耳其孤掌難鳴,一下子多了五個突厥語國家,成爲突厥語民族的天賜良機。

 

當然,這些突厥語國家獨立歸獨立,但能否重新構建「突厥世界共同體」還極爲不易。首先,它們説雖然都是近似的語言,但畢竟不同。而且,蘇聯地區都採用西爾斯字母系統,與土耳其的拉丁字母系統完全不同,隔閡很深。其次,它們也都相當程度上被固化為本國的民族國家,要構建為一個「大突厥民族」更非易事。再次,經過70年的共產主義統治,共產黨主張的無神論也很大程度上取代了伊斯蘭宗教信仰。最後,蘇聯雖然解體,但俄羅斯的傳統影響力猶在,尤其在中亞四國(即所謂西突厥斯坦地區),俄羅斯更視爲禁臠。

 

突厥國家組織會旗(左)、會徽(右)。(維基百科)

 

一個思想 兩個重要人物

 

突厥國家復興得益於一個思想和兩個重要的政治人物。

 

一個思想就是歷史上已存在的「大突厥主義」,又稱泛突厥主義或圖蘭主義。十九世紀,由於突厥語人民的土地逐漸被俄國吞併,俄羅斯占領下的突厥人主張民族統一,韃靼(同樣屬於突厥人的一支)神學家庫薩維(Ghabdennasir Qursawi)在1804最先提出了伊斯蘭教的現代化和突厥文化的一體化。主張通過教育和文化自治,團結使用突厥語的民族,抗衡俄羅斯的大斯拉夫主義。當時歐洲正掀起民族主義,大突厥主義則是一種「大民族主義」 (macro-nationalism),即主張把相近的民族構建成「大民族」,再構建為「大民族共同體」。大突厥主義的最終目標是在政治、文化、語言上統一突厥語民族,建立一個西起亞得里亞海、東至中國新疆、甘肅和青海的「大突厥國」。

 

大突厥主義雖然沒有成功,但也為以後的「大突厥」理想打下思想和理論基礎。當然,更重要的是,大突厥主義本身就比「大蒙古主義」和「大通古斯主義」(如果有的話)更有歷史基礎。因爲雖然三大民族都曾建立面積廣闊的大帝國,但只有突厥文化成功地「突厥化」當地人民。莫臥兒帝國沒有「蒙古化」印度,滿清也沒有「通古斯化」中國。沒有「突厥化」,大突厥主義無疑就是無源之水。

 

兩個政治人物,一個是哈薩克斯坦的總統納扎爾巴耶夫( Nursultan Ábishuly Nazarbaev)。一個是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

 

哈薩克作爲中亞五國中面積最大的國家和最富有的國家(人均GDP超過一萬美元,其他四國均遠遠不如),其他四國都多少把它看作風向標。地理上,它把俄羅斯和中亞四國隔開,是四國與俄羅斯之間的屏障。

 

從蘇聯解體,哈薩克斯坦獨立以來,納扎爾巴耶夫就一直是哈薩克總統,直到2019年下臺,但至今在哈薩克政壇仍然有影響力。由於中亞五國獨立出現「權力真空」,成爲大國的競技場。新生的哈薩克如何在各大國之間平衡勢力非常考究外交技巧和政治判斷。納扎爾巴耶夫一面穩住俄羅斯,不執行激進的「排俄」政策,一方面積極鼓勵平衡外交,除了拉入美國和中國抗衡俄國之外,他還特別重視重塑哈薩克的「突厥——伊斯蘭」文明身份,拉入土耳其和沙特。正是在他的積極響應下,1992年,由土耳其牽頭,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等國召開了第一屆「突厥語國家首腦峰會」。1994年,第二屆峰會確定中心議題為「確認突厥語國家走向一體化」。説實在,雖然這些組織都是土耳其牽頭,但土耳其當時勢力很不足,如果沒有納扎爾巴耶夫的積極推動,土耳其是很難成事的。後來,納扎爾巴耶夫也繼續積極響應和推動突厥一體化運動。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把納扎爾巴耶夫稱爲「突厥世界的元老」,實至名歸。

 

第二個當然就是現在土耳其的總統埃爾多安。論雄才大略的當代政治家,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肯定可擠進前列。土耳其的前身是奧斯曼帝國是傳統中東的大玩家。但在奧斯曼帝國解體,凱末爾進行世俗化之後,土耳其走親歐洲路線,對中東介入不深。凱末爾更是一個「小突厥主義者」,滿足於建立土耳其人這個「小突厥國家」,對「大突厥主義」不感興趣。這也成爲土耳其傳統的思維取向。

 

然而,埃爾多安改寫了這一切。埃爾多安從2003年擔任總理,掌握實權,但當時還是議會制,不能大權獨攬。2016年,埃爾多安擊退了土耳其軍事政變,把議會制改爲總統制,身兼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成爲「强人政治」,終於可以放開手脚。他推動「重返中東政策」,以一己之力改變中東和中亞的局面。

 

埃爾多安重返中東有兩個抓手,一個是宗教的,一個是民族的。

 

宗教上就是推動「去世俗化」,把土耳其這個世俗國家重新變爲宗教國家,大大增强了土耳其在伊斯蘭世界的號召力,從而實現「以伊(斯蘭)制阿(拉伯)」。

 

伊斯蘭世界一直以阿拉伯國家為主導。即以阿拉伯國家聯盟為核心,外圍才是伊斯蘭合作組織等機制。埃爾多安則反客爲主,以伊斯蘭合作組織反制阿拉伯國家聯盟。即企圖以遜尼派領袖的地位,號令伊斯蘭世界。在利比亞内戰,各國在推翻卡扎菲之後,各國都不肯出手,於是土耳其派兵參戰,穩定了利比亞局勢。把一衆阿拉伯國家都比了下去。土耳其還一手張揚了沙特阿拉伯王儲主使的殺害記者卡舒吉事件,令沙特灰頭土臉。

 

民族上就是推動「大突厥主義」。蘇聯解體,在中亞和高加索地區,世界一下子多了五個突厥國家,這是土耳其的天賜良機。五個突厥語國家獨立後,土耳其當然很樂意推動團結突厥語國家,但在埃爾多安之前,還主要限於理念上的推廣,沒有太多實質行動。

 

埃爾多安是個實幹家。2009年,埃爾多安推動把以前兩年一度的「突厥語國家首腦峰會」升格為「突厥語國家合作委員會」(Cooperation Council of Turkic Speaking States,簡稱Turkic Council),每年召開峰會。從「峰會」變成「合作委員會」,相對於把一個「務虛」的清談場所,變爲一個常規,有組織和機制的務實的機構。合作委員會中設元首理事會、外長理事會、元老理事會和高官理事會等合作機制,以及突厥世界研究中心、突厥科學院、突厥圖書館、突厥博物館等文化機構。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文化上都影響深遠。

 

土耳其「大國崛起」重返中東,將完全改變中東形勢。(湯森路透)

 

土耳其重返中東

 

土耳其最成功的案例有兩個,一個是軟性的。土耳其一方面幫助其他突厥國家「去俄化」——廢除西里爾文字,改用土耳其也使用的拉丁文字(可想而知,工程浩大,但土耳其硬是幹成功了);一方面推動突厥國家聯手編輯「共同突厥歷史」的教科書,以强化「語言、思維方式、行動上的一體性」(「Unity in language, thought and action」),打造突厥國家共同體。

 

一個是硬性的。最近,土耳其出兵幫助亞塞拜然擊敗亞美尼亞,扎扎實實地捍衛「同族國家」利益,難怪土耳其和亞塞拜然已喊出「一個民族,兩個國家」的口號。土耳其和哈薩克之間,也有「雖然是兩個國家,但同屬一個民族」的共識。

 

土耳其推動突厥主義如此成功,連匈牙利也加了進來成爲觀察國(理由是馬扎爾人也是突厥人的一支);甚至烏克蘭也有意成爲觀察國,其理由是「烏克蘭也是突厥文化的繼承人」。此外,土耳其還積極推動游牧民文化,强調游牧民族間的歷史聯係,以後蒙古加入觀察國,也不出奇。

 

現在,埃爾多安更把「突厥語國家合作委員會」升格成爲「突厥國家組織」。這裏升格的地方有兩個。

 

首先,從「突厥語」變爲「突厥」,少了一個「語」字,意思就是原先認爲這些國家都是說「突厥語」的,但不一定屬於一個民族,但現在就更鮮明地點出了這些國家共同的「突厥民族」屬性。

 

其次,從「合作委員會」上升到「組織」。合作委員會當然是一個「組織」,但合作委員會强調的是一種合作關係,「組織」則强調一個整體。兩個名詞的側重點不同,其細微的語義差別,讀者可以自行體會。

 

這次會議的另一個成功之處就是把土庫曼斯坦正式拉入成爲觀察國。目前組織有五個正式成員,土耳其、亞塞拜然、哈薩克、烏茲別克、吉爾吉斯。唯一例外的突厥國家土庫曼是中亞四國中更正宗的突厥人(它和土耳其、亞塞拜然都屬於突厥語中的烏古斯語支),只是宣佈為中立國。所以沒有加入「合作委員會」。事實上,它和土耳其關係極好。這次以觀察國的身份加入組織,意味著在將來有可能更正式地加入。

 

土耳其勢力的擴張既有自己的實力(本身就是個中等强國),埃爾多安能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地緣政治的優勢,讓土耳其得以游走美俄歐等大國之間。

 

土耳其是北約成員,還是北約唯一的伊斯蘭國家。這就注定美國不可能真的和土耳其交惡。歐洲和川普都不喜歡埃爾多安,但拿他沒辦法,因爲還要靠土耳其平衡俄羅斯的勢力。歐洲更怕埃爾多安以難民為武器,放難民進歐洲。2015年,土耳其先擊落在敘利亞作戰的俄羅斯戰機,後又有激進主義者刺殺俄羅斯大使。但號稱「戰鬥民族」俄羅斯强人普京也不敢得罪埃爾多安,反而百般拉攏。土耳其介入敘利亞戰爭,出發點原是阻止庫德人坐大,激發土耳其庫德人有樣學樣搞分裂。埃爾多安一開始只支持親土耳其的敘利亞武裝,但數次探後覺得也不外如是,於是土軍揮軍直入敘利亞,敘利亞與俄羅斯也不敢阻其鋒芒。正是因爲進軍敘利亞的成功,才有進軍利比亞和亞塞拜然的行動。

 

土耳其重返中東,「大國崛起」,完全改變中東形勢。其崛起也帶來第九組中東内部矛盾:「阿拉伯人和突厥人對遜尼派主導權的爭奪」。現在突厥國家組織標志著突厥民族的復興,「大突厥主義」逐步成型,以後,「一個民族,多個國家,一個組織」恐怕不是夢。在中東——中亞的勢力版圖上,或出現俄羅斯、大突厥、中國、阿拉伯、什葉派、印度等對峙的複雜局面。藉助伊斯蘭的影響力,突厥國家組織的衝擊甚至能衝出中東,影響整個世界的格局。

 

※作者為旅美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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