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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今天是2017年7月13日,一个让人悲愤交加的日子。刘晓波说,"必须有一个道义巨人无私地牺牲","一个殉难者的出现就会彻底改变一个民族的灵魂"。于是,他走了。在他的前面,有过许多志士,比如谭嗣同;在他的身后,我们民族的灵魂会变得勇敢高贵吗?我记得自己曾经追问过这个问题,于是找出了一则写于29年之前的拙作。当时此文预感到了不到一年之后的血迹,然而我万万不敢想象它在29年之后还有某种预言意义。那时的历史境况已经远去,拙文明显已经不属于今天这个时代;然而,从谭嗣同到刘晓波,壮志如昨,专制日新,我们还有必要对暴君暴政去说任何话吗?我们还能寄望道义巨人的牺牲能够拯救我们的灵魂吗?天耶,天耶!
我久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写点儿什么来表达对九十年前壮烈就义的谭君嗣同的敬意,只是觉得笔力孱弱,不足以缕述仰慕之心、追摹英杰之风,于是一再延宕。眼看,今年9月28日,又是戊戌六君子遇难纪念日。秋风瑟瑟,白云悠悠,我怀君子,不堪其忧;真情所至,发愤为文,就不计较是否粗陋了。
想起谭嗣同,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一滩殷红的血。菜市口的血迹是早已为风霜雨雪、车水马龙所洗净踏尽了,然而,历史不死,那血的精义就像图画或大字一样书到了历史上,非篆非隶,非正非草,每时有它每时的意味,过一万年有它一万年时的意味,蕴藏着天地英灵的谜底,无论人们怎样去解考。
是有人在说这血流得没有价值。谭嗣同你本是可以跑掉的,到海外去,虽无今日渡洋的风光,总可以留得青山、以期卷土重来的吧?更有人在说这血的不纯:历史的局限性,阶级的局限性,改良之不良,等等。九十年来,天地仁慈,又生下无数志士仁人。我们又见了无尽的血,血似乎已经不稀罕;我们学会了品评与指责各种人物,以不必流血的机智在发着高论。谭君,六位君子,你们是永远地沉默了。谁来回答:这是一滩苍白的血,抑或竟就是一滩污血?
面对着那些聪明的评说者,我想我只有悲哀。是的,当我们一腔热血喷出时,怎么就能说这不是给安乐的人们带来了无谓的惊吓和慌乱呢?但有一把粮糊口,他们就要嫌这血的腥臭与污脏了。在愚昧的祭坛上,任何英杰的宝贵生命都是一钱不值的牺牲。中华数千年的风雨,已经教人看惯了阴晴明晦,茫然对春夏秋冬。一代代的花开似血,一茬茬的零落成泥,大地竟就如此这般无动于衷!传统的重压果真使我们麻木已极了吗?改革与进步似乎只是几个好事者的无事生非,人人以为你不过是借一个新题目来像他一样讨一副顶戴花翎,讥嘲、揶揄、幸灾乐祸乃至恶意的目光会将一切理想主义打翻在地,落后、愚昧、冷漠、自私更把一切求新图变之举埋葬在冰水之中。谁稀罕你的那套新玩意儿?想的是太美好了吧?瞧你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呢!听你说得慷慨激昂,闻闻,你的血也是一样的腥呢!一道血光,似已不足以划破愚昧的暗夜,满腔的青春生命之热流只好给人蘸了馒头。
我已不仅悲哀,甚至还要愤怒。众是愚氓且不论,另有那似乎特别清醒的人,向来听他颇多明言谠论,会把一切行动者的举动分析得头头是道,指出你的种种不行,到了围观杀人的刑场上,他也还会慢慢踱上前来,摆出一副智者先觉的嘴脸,惋惜如嗣同君般的不明智不成熟不听指教不识时务。也罢,即令如说谭嗣同的不必"送"死或竟就根本不应变法而应另作他图等等这意见就是对的,我也依然不能饶恕你们那种面对鲜血的超然与洒脱。谁是历史的局外者?请他站到历史之外!一切行动都绝不像思想那样完美,改革尤其诸多掣肘,种种变形。如果我们是改革的行动者,我们就有资格批判那不完善的行动,于是我们有进一步的推动,向着思想的完美的无限目标。如果你不是改革的行动者,反而要批判这行动,那么只能说你是敌人。我们不知听到有多少人在埋怨改革不应当这样这样,只应当那样那样。是的,到底应当怎样,谁也不敢说打一个保票。然而,究竟怎样,难道是由别人来决定的吗?我们,包括你,为什么不伸出手来呢?据说,因为不让伸手,不准伸手,故无援手之处。那么,请问:难道历史上曾经有什么革新是由反对者批准了才实施的吗?说什么不必流血,牺牲不值得,其实,说来说去,恐怕还是怕自己流血。叫这种人一声"懦夫",也许嫌刻薄了,然而,在改革的紧要关头只是袖手旁观的人,如果不是胆小鬼,那就只能是旧势力的同党了。怪不得要掩鼻以过血迹了。一句"请自嗣同始",一滩热血,照彻了多少投机者、旁观者、骑墙者的嘴脸:骨子里还是自私与冷漠!
变法者的血就那样流了。我常惊异于这一事实:在那样落后、腐朽的封建主义土壤上,居然就奇迹一般地生长出了这样大义凛然、气贯长虹的改革志士!烂透了的木头,就该生出鲜美的蘑菇来了。要说中华民族数不该尽,论据也许就在这里。我想,当谭嗣同和他的战友们从容就戮时,一定是想通了这样一个道理的:唯有滚烫的鲜血才足以震撼并唤醒一个麻木、冷漠的民族,为此而死,值得;如果连鲜血也无法让它从昏睡沉沦中矍然警醒,那么这样的民族还有什么希望呢?这样的民族又怎配拥有这样的豪杰呢?那也只有去死了。那飞迸的鲜血中,一定是积蓄了这决绝一搏的钢铁意志与明彻观照吧?
呜呼!逝者已矣,后人自哀,追往思今,激烈壮怀;残阳如血,苍山如海,愿我民族,青春再来!君子在上,伏维尚飨。
写于1988年9月15日(原载《中国青年报》1988年9月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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