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与刘晓波 |
一.
7月12號傍晚,有朋友聯繫我說,"已垂危",希望我能趕撰一幅挽聯。我當時正要參加一個活動,內心震撼難言,想到取消活動已經來不及。只有強抑心緒,腦海裡不斷浮現曉波事蹟。晚上八點半,活動結束,在一個小時回酒店的路上,勉強想出了挽聯初稿。到酒店發給朋友們。
自6月26日網路上傳出曉波先生患肝癌以來,東西方世界就為曉波先生出國就治而努力,半個多月的時間裡,有簽名信,有國會的投票討論,有G20峰會上的提醒,有示威,有靜坐,有遊行……"我國"或"你國"有關部門發佈通告、視頻,邀請海外專家會診,副部級新聞發言人通報情況,針對曉波先生和親友們的願望,"我不能決定"……於是,這個"沒有敵人"的病人,示眾在東西方世界的注目中,慢慢地走到生命的盡頭。
這種人倫慘劇,有如傳統中國社會的淩遲。文明世界在此面前蒙羞。我年輕時的詩似乎預言了曉波先生的結局,半個多月的時間裡,"整個大而熱鬧的世界只能等待我的死亡!"
二.
北京當代漢語貢獻獎首屆得主王康先生曾致意另一位得主曉波先生,在曉波先生獲得世界性聲譽諾貝爾和平獎時,王康為"東方聖者的桂冠"感慨說,"這是利瑪竇來華四百二十八年後,基督教世界向儒家世界的特別致意;這是一八四○年鴉片戰爭以來一百七十年後,歐洲對亞洲的由衷表彰;這是一九一九年凡爾賽條約忽視怠慢中國九十餘年後,西方對東方的慷慨道賀……"
曉波先生卻為此再度深陷牢獄,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先生在內的世界有識之士都希望曉波先生早日自由,曉波先生卻在監獄生活九年之久,罹患不治之症,然後有了今年六月底以來的世界性事件。曉波先生的遭遇已經遠遠超過了納粹德國、赤色蘇聯等極權制度對待持不同政見者、持自己意見者的底線。
這對於"我國"當下正甚囂塵上的傳統文化熱、國學熱、讀經熱來說,莫過於最有力的反證。參與這些文化表演的政府機構、民間組織、碩儒、才子、信眾,完全是我中國文化的罪人。文化從來不是政府或體制機構所能復興起來的東西,文化之涵養和復興在於有無獨立自由的個體。西哲雅斯貝曾在納粹猖獗之際拒絕簽名跟猶太妻子脫離關係,"如果我這樣做了,我的全部哲學就沒有意義。"眾所周知,我中國文化以倫理為本位,敬畏性命之道,強調生生之大德,尊重親親之權宜。曉波先生在示眾的半個月時間裡,當道者置道德、倫理、親友、文明於不顧,弘揚傳統文化、國學、讀聖賢經典的大人先生們安在?在朝在野的袞袞諸公們還好意思腆顏以中國文化復興旗號救文明世界?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三.
人性淪喪、文化坎陷從未有如今日中國之慘酷。自1840年中英鴉片戰爭以來,我中國人對世界的認知屢經校正,時至今日,吾人仍在人類文明主流之外徘徊。跟日本人、德國人、英國人、美國人、捷克人、波蘭人等人的差距,一度讓百年來的仁人志士大做文明比較一類的文章。時至今日,我中國人在工業化水準、言說思想水準等方面處於文明世界的第三、第四梯隊。我中國人與文明世界的有效關係,乃是西寧與北京上海等之間的關係。僅僅因為中國人以巨量規模的人口紅利,以超經濟強制壓榨生態、心態和世態環境的代價,攫取了在物質世界和經濟領域的駭人成就。
這一狀態,曾經引起有識之士的痛心疾首。先賢們甚至以生物學規律來論證吾人人種的低劣,以為品質差的生物如蚊蠅以合群自大的面目出現,曉波先生亦曾有"三百年殖民地"之痛語。這跟國民素質的"中特"理論多少異曲同工。
事實上,當今中外國民差距確曾讓人以為我人種有退化之嫌,但在本質上,吾人與外人之差乃"時差"在全球化時代的表現。以前賢曾經的比喻論,吾人乃孩子,文明世界的國民多系成年,孩子與成年之間的時差使得吾人無權利、無心智,我們固然不必諱言當代中國的覺醒、進步,但更不用諱言類人孩或巨嬰們任性、縱欲、自私、貪婪等惡劣的一面,不用諱言孩子們在失怙狀態裡尋找大家長一類的冰山依靠。
四.
也許有見於此種種悲苦罪性,曉波先生選擇了入獄言行。在這個飽學之士心中,"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不忘在溝壑,不忘喪其元"、"自返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先賢們的精神不曾忘懷。他曾給愛人劉霞寫信,說是看見螞蟻的眼淚都不能自已,他也曾對筆者多次說過讀文章、讀社會新聞時,為民生苦難和制度殘暴等非人之象而痛哭流涕。這個義無反顧回國在廣場顧念學生的君子,對自我反思懺悔而獲得新生的真人,對國是發佈自己意見以救亡的仁人,終於以"我沒有敵人"的神性救贖,登堂入室,在地獄深處,在高懸的十字架上,賦予我文化人民以睽違久遠的信念、希望和愛。
曉波先生身在囚室之中,除當道和市場上的熱鬧外,知識界和民權界也因他而引發口水戰爭,或批評他對體制的幻想,或批評他不能徹底革命,或批評他無能喚醒民眾,或批評他沒能關注基層。無論如何,批評者仍有善意或幻想,期待我中國當道的官吏能夠有基本的人倫天良,一些人甚至期待曉波先生出獄後與之辨經判教。而"流這義人的血,罪責由你們和你們的子孫承擔",曉波先生不得不註定成為百年中國轉型的一個象徵。
在曉波先生遭受誤解的日子,筆者曾注意到梁啟超先生的文章,借論者說辭,百年之下竟覺得梁先生的文字"簡直是他起於地下而寫於今天:他的論題無意中與當下最熱鬧的討論相合,他百年之前就已藏下秘卷要將今天最時髦、最流行的觀點摑碎"。的確,曉波先生以一生的壯烈言行表明他深思過巨嬰們的獨立思考,他不曾有機會說明道破,而我們相信以梁啟超先生的遠見卓識,他懂得著下雄文以在百年之後為自己、為被難與受難的同道辯白。
梁啟超先生為戰友譚嗣同做傳時感慨,"複生之行誼磊落,轟天撼地,人人共知,是以不論,論其所學:自唐、宋以後,呫畢小儒,徇其一孔之論,以謗佛毀法,固不足道,而震旦末法流行,數百年來,宗門之人,耽樂小乘,墮斷常見,龍象之才,罕有聞者,以為佛法皆清淨而已,寂滅而已。豈知大乘之法,悲智雙修,與孔子必仁且智之義,如兩爪之相印。惟智也,故知即世間即出世間,無所謂淨土,即人即我,無所謂眾生,世界之外無淨土,眾生之外無我,故惟有捨身以救眾生。"
五.
我給曉波先生擬寫的挽聯是:形而上之迷霧,禹墨殉難耶蘇世,立霾八九,願擔十字,天道喪斯文,再慟中國失志士;零八憲文旗手,黒馬肝食祭革命,示眾東西,無敵南面,長歌哭山河,但聞微茫起正聲。
晚上難眠之際為此聯作注,第二天居然注文丟失。現在補記在這裡。雖與曉波亦師亦友,在曉波先生殉難後,依我中國文化養生送死故事,心裡對曉波以先生敬稱,何況先生早已當之無愧。
1,先生著有《形而上學的迷霧》等作品。2,先生致廖亦武書有殉難以喚醒民族靈魂語。3,論者或以為先生有禹墨等功德,有耶穌荷擔十字架之形狀。4,我文化有蘇世獨立橫而不流精神。5,立霾系我國近年來第25個節氣,我文化有節氣時間中蘊涵人格氣節之論。6,先生求學時即以文壇黑馬名動海內外,後又有黑手、旗手等稱號。7,湯武革命,漢人曾以為食馬肉不食馬肝不謂不知味強調政權易幟之合法性。8,先生曾有為蟻族而哀哭語……
六.
願先生安息。
年輕的朋友注意到今夜北京的電閃雷鳴,"雨點稀拉的落下來,疑心是一些比人類體積大的動物的眼淚。雷聲卻是連綿不斷。北京的朋友,此刻在街上站著的話,我們感覺差不多。雷聲始終貫徹,不結巴,不呼吸。雨漸漸的密集,前後連貫,讓地面,讓人真正感應天。"
願先生的靈在天國裡得到安息。
但是。
"但生命的書已翻到最珍貴的一頁,
這一頁比什麼都神聖。
已經寫下的就應該實現,
就讓它應驗吧。阿門。
你看,時代的流逝像寓言,
在流逝中會化為火焰。
為了證明其博大深遠,
我將甘願受苦,走進墳墓。
我走進墳墓,三天后復活,
所有的時代將從黑暗中湧出,
像木排,像商隊的木船,
依次擁來,接受我的審判。"
2017年7月13日夜記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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