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5日星期六

刘晓波给廖亦武的信:一个殉难者的出现会改变民族的灵魂


夜以继日地读你的《证词》,刘霞读得快,我读得慢。一目十行与逐字领会之间,你应该知道哪头更热吧。以后你再猪脑子,也该知道对谁应该坦荡,对谁应该暧昧了吧。
与你四年的牢狱相比,我的三次坐牢都称不上真正的灾难,第一次在秦城是单人牢房,除了一个人有时感到死寂外,生活上要比你好多了。第二次8个月在香山脚下的一个大院中,就更是特殊待遇了,除了没有自由,其他什么都有。第三次在大连教养院,也是独处一地。我这个监狱中的贵族无法面对你所遭受的一切,甚至都不敢声称自己三进三出地坐过牢。其实,在我们这个非人的地方,想有尊严只剩反抗一途,所以坐牢只是人的尊严的必不可少的部分,没有什么可炫耀的。怕的不是坐牢,而是坐过牢之后,自以为可以向社会讨还血债,号令天下。
我一直知道"六•四"后有太多的被捕者判得比我这样的风云人物重,狱中的条件之恶劣,非常人所能想像。但在没有看到你的《证词》之前,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证词》才使我能够真实地触摸到"六•四"悲剧的真正受难者的心跳。我的羞愧是无法形诸于文字的,所以,在我的后半生,只能为亡灵,为那些无名的受难者活着。什么都可以过去,但无辜者的血泪是我心中永远的石头。沉重,冰凉,有尖利的棱角。 《安魂》是一首真正的诗,比《大屠杀》还好。
与其他共产黑幕中的人物相比,我们都称不上真正的硬汉子。这么多年的大悲剧,我们仍然没有一个道义巨人,类似哈维尔。为了所有人都有自私的权利,必须有一个道义巨人无私地牺牲。为了争取到一个"消极自由"(不受权力的任意强制),必须有一种积极抗争的意志。历史没有必然,一个殉难者的出现就会彻底改变一个民族的灵魂,提升人的精神品质。甘地是偶然,哈维尔是偶然,二千年前那个生于马槽的农家孩子更是偶然。人的提升就是靠这些偶然诞生的个人完成的。不能指望大众的集体良知,只能依靠伟大的个人良知凝聚起懦弱的大众。特别是我们这个民族,更需要道义巨人,典范的感召力是无穷的,一个符号可以唤起太多的道义资源。例如方励之能走出美国大使馆,或赵紫阳能够在下台后仍然主动抗争,或北岛不出国。"六•四"以后的沉寂与遗忘,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没有一个挺身而出的道义巨人。
人的善良和坚韧是可以想像的,但人的邪恶与懦弱是无法想像的,每当大悲剧发生之时,我都被人的邪恶与懦弱所震惊。反而对善良与坚韧的缺乏平静待之。文字之所以有美,就是为了在一片黑暗中让真实闪光,美是真实的凝聚点。而喧嚣、华丽只会遮蔽真实。与这个聪明的世界相比,你和我就算愚人了,只配像古老的欧洲那样,坐上"愚人船",在茫茫大海上漂泊,最先碰到的陆地就是家园了我们是靠生命中仅存的心痛的感觉才活着,心痛是一种最盲目也是最清醒的状态。它盲目,就是在所有人都麻木时,它仍然不识时务地喊痛;它清醒,就是在所有人都失忆时,它记住那把泣血的刀。我曾有一首写给刘霞的诗:"一只蚂蚁的哭泣留住了你的脚步。"
我没见过你的姐姐飞飞,她该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你的笔使我爱上了她。与亡灵或失败者共舞,才是生命之舞。如果可能,你去扫墓时,代我献上一束花。
晓波于公元二千年一月十三日
本文为刘晓波于2000年1月13日写廖亦武的信。廖于日前在其Facebook上公开这封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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