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万润南、戈扬、严家祺在西来寺(1989年) |
戈揚活了九十三歲,她的一生如此起伏多變,從重慶到北京, 從北大荒到紐約,從參加台兒莊戰役、隨新四軍轉戰南北, 到住進星雲大師的西來寺。但不變的是, 她在當右派和流亡美國兩次人生低潮中,始終是那麼不屈不撓、 那麼自信自尊、那麼自強不息、那麼堅毅剛強。
戈揚和鄧穎超相識將近半個世紀。早在 1940年抗日戰爭初期的重慶,戈揚和鄧穎超在宋慶齡的「 新生活婦女指導委員會」中工作。皖南事變後, 鄧穎超介紹戈揚去了新四軍。戈揚作為女記者, 在共產黨內赫赫有名, 1949年,她與楊剛、浦熙修、 彭子岡一起被稱為「中共新聞界四大花旦」。
戈揚當上右派後,與鄧穎超有二十多年沒有聯繫。 周恩來去世後,鄧穎超與戈揚又見面了,兩人都成了老太太。 鄧穎超在大連棒槌島避暑時,戈揚又去看她,兩人談得來。 鄧穎超當時是全國政協主席,戈揚又擔任起「反右」前的《新觀察》 雜誌主編。鄧穎超住在中南海,希望戈揚每星期都去看她, 與她聊聊天。 1989年胡耀邦的去世,改變了戈揚的人生。 正是戈揚和張偉國主辦了一次「紀念胡耀邦座談會」, 當這個座談會的發言刊登在上海《世界經濟導報》時,江澤民要求《 世界經濟導報》停刊整頓。「六四」後,陳希同點名戈揚參與「 製造動亂」。
1989年 4月 22日在人民大會堂參加完胡耀邦追悼會後, 戈揚應邀赴美參加一次研討會。「六四」後, 戈揚從美國打電話到北京中南海,鄧穎超的秘書趙煒對戈揚說,「 不要輕信謠言」。戈揚從她二十一年「右派」經歷中,知道「 六四屠殺」不是「謠言」,決定留在美國, 從此艱難地在美國度過了她最後的二十年。
戈揚當上右派後,與鄧穎超有二十多年沒有聯繫。
1989年 4月
「六四」後,通過陸鏗的聯繫,戈揚住到洛杉磯的西來寺。 1989年 8月,我在西來寺見到戈揚,看到她談論中國政治, 充滿自信、意氣風發,我沒有想到她已 73歲,也沒有想到 73歲一人流亡美國會有甚麼問題。 1991年, 我從法國到紐約,乘了一小時地鐵,又步行了近二十分鐘, 才找到了戈揚家。它在布魯克林日落公園附近, 但與布魯克林最大的公墓更近,只隔一條街, 街另一面只有一間房子寬,後面就是連綿不斷的公墓群。 1991年時,戈揚家附近十分冷落。路上看不到多少行人。 聽戈揚談話,感到她剛強堅毅。
離開西來寺來到紐約,首先要解決吃飯問題。「六四事件」後, 普林斯頓大學余英時倡導、籌款組建了「中國學社」, 幫助解決流亡海外的知識分子生存之憂, 以便他們繼續研究中國問題並由他們自己管理。戈揚想到普林斯頓, 劉賓雁卻以「我們是學術機構,不是養老院」為由將她拒之門外。 戈揚對高皋說:「再請我也不去!我要用自己的腿走我的流亡之路! 」談到這些,戈揚還說,劉賓雁以類似的理由也拒絕了王若望。 為了生活自立, 戈揚一到紐約就開始在一家慈善機構資助的開放式英語學校, 向一位老師一對一地學習口語。 老師被戈揚悲愴跌宕的經歷和她自強不息的精神深深感動, 鼓勵她寫出自己的人生。這樣, 戈揚在這位老師幫助下開始用英文寫自傳。 戈揚孜孜不倦地學習英語,她將單詞寫在紙條上, 貼在家裏的牆壁上,與烹飪有關的,就掛在廚房;還經常駐足街道, 辨認每一個她記得的單詞;而每寫完一段個人經歷, 她都請老師批改潤色,回家後還會仔細推敲琢磨。 憑藉超人的意志力,戈揚把自己沉浸在英語世界裏, 她給香港刊物寫信說:「高皋是學了就忘,我是忘了再學!」因此, 聽說讀寫都有長足進步,老師也變成了朋友, 以至老師因心臟病不能再輔導時,還特別叮囑兒子繼續幫助戈揚。
戈揚用她那敏銳的目光和犀利的筆觸繼續寫作, 雖然各種報刊雜誌爭相邀約她寫文撰稿,也只能賺取微薄的稿酬, 要維持在紐約的生計,猶如杯水車薪。戈揚決定申請社會福利金。 她自立而不求人,獨自一人到社會安全局。 接待人員希望她請個英文好的人陪她一起來, 並說下次來就不用再排隊等候了。戈揚一聽,睜大眼睛,叫了起來: 「不!就是我自己,就要今天辦!」戈揚說:「 看來是怕年紀大出意外,接待員立即上來扶着我,要我放鬆,並說, 現在就辦,現在就辦。」問到有沒有收入時,戈揚說, 有時寫點文章,接待人員表示,福利金是要扣除部份收入的。當時, 戈揚正在以寫信的方式為《開放》雜誌撰寫回憶錄, 她迅速反應過來說,不是文章,是寫信。 就此得到了全額養老福利金。
戈揚用她那敏銳的目光和犀利的筆觸繼續寫作,
1994年 6月後我家也搬到布魯克林。從我家到戈揚家, 要步行近二十分鐘。我與高皋常去看望戈揚, 戈揚有時也來我家吃飯。有一次,我在華人區的街道上走着, 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臉容,背微馱,無精打采,慢慢地迎面走來, 正是戈揚。我猛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年近八十的老人, 孤苦伶仃流亡異國他鄉,在到處是陌生人的街道上, 我看到了一個完全無助的戈揚。而平時人們見到的神采飛揚的戈揚, 她的精神完全是靠意志打起來的。
司馬璐是戈揚的同鄉,小時候就互相熟悉。 司馬璐也住在布魯克林,常去看望戈揚。司馬璐比戈揚小三歲, 希望與戈揚結婚,戈揚一直沒答應,加之住在女兒家的一些不愉快, 司馬璐得了抑鬱症,住進了醫院。戈揚經常去醫院陪伴司馬璐。 得知司馬璐拒絕吃飯,她又帶飯到醫院,看着司馬璐進食。有一天, 戈揚特地做了一大碗蝦,司馬璐喜形於色一掃而光。 戈揚住的房子租金低廉,房東多次暗示要提高租金, 說是只需稍稍改裝一下,房租就可以提高很多。 由於戈揚時常在文字方面幫助住在樓下的房東, 所以沒有說得很明白。一天,戈揚外出,忘了關煤氣, 結果爐子上的東西燒糊冒煙了,房東衝上樓,關了煤氣, 沒有造成其他損失。其實,戈揚一直非常小心,大門上貼着「 關煤氣」幾個大字提醒自己。這次可能走的太匆忙,才釀成事故。 有了由頭,房東正式逼戈揚搬家。 病情好轉的司馬璐不願意回女兒家,戈揚也必須另覓住處。 為了節省開支,互相照顧,他們決定搬到一起居住, 並在參議院街找到了一室一廳的住房。後來,他們搬到 遠離布魯克林的法拉盛,我和戈揚的來往就減少了。
2000年, 84歲的戈揚動了心臟搭橋術。住院期間, 我去看望她時,發現司馬璐坐病床邊, 幾乎整日陪伴着等待康復的戈揚。戈揚對司馬璐說, 只要度過了這一難關,就與司馬璐結婚,二年後,兩人結為連理。
戈揚、司馬璐搬到法拉盛後, 在一位老華僑保延昭的幫助下,戈揚的兩個女兒、 女婿和兒子等都來到了美國,這是戈揚晚年最高興的時候。然而, 除了一個女兒和女婿外,戈揚其餘兒女還是回了中國。就在戈揚最高 興的時候,我與北京來的朋友去看望戈揚, 發現戈揚談話有些文不對題。沒有多久, 戈揚被確認患有老年癡呆症就進了安養院。
2009年 1月 18日,戈揚去世, 三天後在紐約舉行有數十人參加的戈揚追悼會, 其中有八人參加了出殯儀式,有戈揚的女兒、女婿、戈揚兒子的一位 同學、《新觀察》的一位工作人員、曾慧燕、王書君和我。
司馬璐是戈揚的同鄉,小時候就互相熟悉。
2000年, 84歲的戈揚動了心臟搭橋術。住院期間,
戈揚、司馬璐搬到法拉盛後,
2009年 1月 18日,戈揚去世,
——原载苹果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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