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7日星期日

戈晓波:这是一个漫画的时代――黄民驹、廖陵儿夫妇访谈录

廖冰兄

这时代,倒是个漫画的时代,是一切与人民痛痒相关,憎爱相同的漫画工作者尽情发挥的时代。这末代王朝,既制造仇恨,也制造笑料。

——廖冰兄 1948年1月于香港



這是一個漫畫的時代
──黃民駒、廖陵兒夫婦訪談錄
·(大陸)戈曉波和

  訪談時間:二○一二年四月二十六日下午一時至六時

  訪談地點:廣州市中山大學北門外某小區

  已故漫畫家廖冰兄,不僅是偉大的藝術家,而且更是以漫畫為武器的平民政治家及中國二十世紀的一位極重要的思想家。

左起廖陵儿、黄民驹与本文作者在
「『尋找冰兄』漫畫文化大展」合影

  今年四月十日,在廣州有一個重要文化事件──「『尋找冰兄』廣州廖冰兄漫畫文化大展暨《廖冰兄全集》出版」及「為漫畫鬆綁」座談會,此活動發起人是廖冰兄人文專項基金會。活動的重要意義,絕非僅僅只為了紀念冰兄與展示其生前作品,而它更多的體現在通過對廖老作品與私人信劄的展示,呈現出具有歷史擔當責任感的冰兄精神,並通過對冰兄血脈的梳理(此展覽還同時展出了包括鄺飈、蔡聯等七位當代漫畫家的作品),繼而從漫畫與社會政治的角度呈現永不缺席的廖冰兄。廖陵兒與黃民駒是冰兄的女兒與女婿,廖陵兒也是廖冰兄人文專項基金管理委員會的負責人。廖老曾在香港生活、創作了若干年,他一生全部作品中的近二分之一是在港創作的,廖老對香港的感情很深,而香港人民也對廖老懷有極大的敬意。以下是本刊對黃民駒與廖陵兒夫婦的訪談錄。

  從「尋找冰兄」展談起

  戈曉波(以下簡稱為戈):陵兒姐、黃老師,你們好!咱們先從「尋找冰兄」漫畫文化大展談起?

  黃民駒(以下簡稱為黃):說實話,這次廖冰兄漫畫文化大展,我們並沒想到會引起這麼大的社會反響。起初,僅僅只是想到冰兄的憂國憂民意識和敢於擔當的公民意識應得到傳播,於是,在去年中國美術館那個有三個大展廳規模的廖冰兄漫畫作品展結束後,我們就想把冰兄當做一個人,而不是藝術家,來向社會展示一次。這個期待,你可從展覽第一部分(展示中國人的風骨與良心)看得出來。

  戈:為什麼這個展覽尤其要強調廖老與廣州的關係呢?

  廖陵兒:「廣州冰兄」之所以成為展覽主題,那是因為冰兄出生在廣州,他一生大部分時間也是在廣州城裡度過的。廣州與冰兄,有著一生的情緣。當然,這個主題,又是通過「展示中國人的風骨與良心,展示廣州人的高度與擔當,展示漫畫人的理想與智慧」等三大塊來具體體現的。

  黃:第三部分的展櫃中放著的廖冰兄與華君武等人的通信,很受人關注。可讓人們看到一個平民藝術家的思想脈絡,與他對封建專制文化的批判精神。

  當下中國社會所呈現出來的重重危機,已說明在這個時代藝術並不重要,藝術品是花錢可買到的,而藝術家的良知與真誠,則是再多錢也買不來。生活在今日中國,更重要的是作為公民,應當怎樣面對我們的時代。

  戈:嗯……我本人也在三展廳那個陳列了冰兄手劄的展櫃前駐足了很長時間,尤對廖老與華君武(注:中國著名漫畫家,一九七九年出任中國美協副主席)兩人的通信感興趣。

  黃:通過這些信件的展示,可讓觀眾們看到廖老的反思,是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的。而他與華君武的最大區別則在於,華是始終立足於體制內的思維維護體制的;而廖卻是立足於平民意識與人道主義的立場來看世界的。廖老由於游離在體制之外,所以很孤獨。而他對體制的批判,在中國文化藝術界裡是最徹底的。

  極權制度的最徹底批判者

  戈:請黃老師舉例一二?

  黃:廖老對極權主義的認識,確有一個反思過程。打倒四人幫不久的一九七九年,廖老畫了幅《巨人你聽見了嗎?》,在那畫上,一個巨人昂首闊步向懸崖邊沿走近,一群凡人大聲提醒巨人:「當心!懸崖!」然而,那上半身被雲霧繚繞的巨人卻充耳不聞、依然前行。通過這幅畫,我們可看出廖老對毛的複雜情感與他對毛的價值判斷;可那以後,隨著時間的延伸,廖老對毛的認知也逐漸深入並發生了質的變化。


巨人你聽見了嗎?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後,廖老對這個專制體制的認知已達到了大徹大悟的境界,我們通過他的作品──《毀神──造神》(一九九四年)、《神、鬼、人》(一九九○年)可以看出這種思想變化,在前一幅上,廖老寫道「一九七九年構思,一九九四五作」;而在後一幅畫的題記上,廖老則說:「人鬼不分誠可怕鬼神一體更堪驚」。


毀神──造神

神、鬼、人

  戈:聽說廖老曾在與中共元老任仲夷的交談中,提到了他想畫一幅四人幫與毛澤東之間關係的漫畫,有這事嗎?

  黃:確有其事!廖老說他想畫一條只有四隻爪子而沒有頭的龍,而且還為此畫琢磨好了一首充當題記的詩:「神龍施恩澤,萬眾仰其首;四爪行兇後,又說首烏有。」

  一九九七年,當毛澤東私人醫生李志綏的回憶錄出版後,廖老在北京與李銳先生見面,廖老問:「你認為這本書可信嗎?」李答:「基本可信。」廖老又問:「你覺得毛這個人怎麼樣?」李說:「毛是個痞子,高級痞子。」後來,廖老畫了一幅他的自嘲圖送給了李銳,他還在給李銳的回信中這樣說:「幾年前,曾從『哀莫大於心死』,引出『刑莫酷於誅心』一語。六億神州之心大都被舵手誅了。」


1981年春重绘自嘲


  戈:廖老越是趨晚年,他的思想洞察力就越爐火純青了。這在他們那一代老藝術家中的確罕見。

  黃:我們如果結合今天的中國現實問題,來看廖老對以毛為符號的中國特色極權主義之認識的深刻思想變化,我們就可發現他的確達到了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思想境界最高端。其實,廖老用畫筆所作的反思,應該變成我們今天社會學家的研究任務和課題。我們今天所面對的權力與金錢通姦的社會現實,不正是廖老所描繪的神鬼不分的景象嗎?

  「漫畫已死」與「平民藝術家」

  戈:自鄧小平南巡講話後的中國社會轉型期到來,廖老的畫作便越來越少了。請問兩位:這是何故?

  黃:準確一些說,自一九九四年起,廖老實際上已畫得很少了,在公開場合露面時,他聲稱他首先不是畫家,而是一個平民政治家和社會活動家,此後才是畫家或藝術家。他還這樣說:「我從一個漫畫家,一步步變成了慢畫家,最後就只剩下說話了──漫話家」。在二○○五年一月五日出版的《南方人物周刊》上的人物專訪欄目上,他公開表示:「在今天的中國,漫畫已經死亡了。」

  戈:今天的事實卻顯示出了政治漫畫的蓬勃生機,無論是在現實生活中的廣州,還是在互聯網的虛擬社區,我們不是看到了一批有著冰兄精神的漫畫家在行動嗎?比如:鄺飈、蟹農場、變態辣椒等等。

  黃:廖老生活在一個紙媒的時代,他說「漫畫已經死亡了」這話時,是充滿了激憤色彩的;況且,他說那句話時,鄺飈他們賴以表現的平台──互聯網還沒成熟呢。廖老說漫畫死了,其實是對鄺飈等新生代的一種期待,或者說,是一種刺激。而我在鄺飈等年輕一代的廣州漫畫家身上,看到了一種勇氣和一種可貴的精神。鄺飈等傳承了廖冰兄的藝術衝動精神,一種擋不住的不計得失、利害和後果的衝動,這就是一種可貴精神。

  戈:看來,對於廖老的不畫或少畫,我們可以作這樣的理解──這是對商業消費主義和犬儒主義的一種不合作與反抗。

  黃:但也不完全只是這樣。廖老的畫作雖然少了,但他卻在別的領域作了不少貢獻。比如說,晚年的冰兄曾做了這樣一件事:多次自費來中國並搜集了很多中國抗戰時期漫畫史料的日本漫畫家森哲郎,在日本相當艱難,也冒了很大風險出版了一本《中國抗日漫畫史》,因他在廣州採訪過廖老,書出版後,就寄了一本給廖老。廖老看了很慚愧,他覺得這樣的事情,應當由我們中國人來做。所以,廖老就給時任廣東省委宣傳部部長的于幼軍寫了封信,希望他能出面促成此書在中國出版。

  戈:後來呢?

  黃:于收到廖老的信後雖給了個批覆,也希望廣東某出版社出版此書。可當時的出版社已很市場化了,宣傳部長的批覆根本不管用。那家出版社打電話給廖老說:「不要拿上面來壓我們」。結果,廖老自己掏了幾萬塊錢,才在一九九七年把此書通過山東畫報社翻譯出版了。

  戈:晚年的廖冰兄越來越像個聖徒了呀!

  廖:前兩天,《羊城晚報》一位編輯看展覽後說:「廖冰兄比基督徒還基督徒呀!」這個編輯本人就是基督徒。這說明冰兄所做的是上帝所樂意看到的,是讓上帝喜悅的,是符合上帝旨意的。信仰可給人帶來力量。比如,冰兄的那幅《禁鳴》,就解讀了聖經中的一段話「凡作惡的便恨光,並不來就光,恐怕他的行為受責備。但行真理的必來就光,要顯明他所行的是靠神而行。」

  戈:廖老的人生成長過程中,有無基督教文化的影子?

  廖:冰兄早年就讀的學校就是教會學校,他的第一個展覽是廣州基督教青年會舉辦的,後來在昆明和香港的幾個展覽也都是教會舉辦的。這樣的背景,或許說明冰兄是上帝所成就的。

  冰兄與香港的不解情緣

  戈:通過查閱冰兄年譜,以及閱讀他的一些作品後,我得知廖老與香港有著難捨難分的情感,我想聽聽兩位老師講講這方面的一些事。

  黃:其實,抗戰前,冰兄就去了香港半年多。抗戰全面爆發後,他在重慶因創作《貓國春秋》被國民黨通緝後就輾轉昆明、廣州、再次去到了香港,而且一住就是四年時間。在香港,他參加了由共產黨領導的進步藝術團體「人間畫會」的活動;同時,他在港期間創作的作品,幾乎佔了他所有作品的一半。

  戈:怪不得呢!願聞其詳。

  黃:在香港,他入鄉隨俗,創作出了「新市井」漫畫,在這一點上,他與那些左翼藝術家發生了觀念上的衝突。他認為那些左翼藝術家以革命家自居,把自己封閉在小圈子裡了,而冰兄則希望他的畫能讓大眾看得懂。他要走出象牙塔、走向十字街頭。他系統研究了三四十年代華南地區以李凡夫為代表的連環漫畫創作,去蕪存菁,批判了他們迎合讀者低級趣味的東西,賦予了進步的內容,創作了阿庚漫畫系列,這個漫畫系列,影響了幾代香港人。

  戈:漫畫史研究者們都認同廖老才是中國新聞漫畫的開創者,而且還是他在香港居住的那些年開創出來的。

  黃:的確是這樣的!他把每天發生的新聞和漫畫這種大眾喜聞樂見的藝術樣式結合起來後,這就創造出了新聞漫畫的藝術表現形式;此外,為了漫畫不僅讓小市民喜歡,同時也能被知識分子所欣賞,他開創了「聯繫漫畫」的漫畫題材──用七八幅畫去表現一個主題,並把文字也貫穿進來,氣魄很大,影響力也很大。

  香港給了冰兄很多,冰兄也回報了香港很多。他在香港時期的創作,就像一個多產的母親一樣。一九四七年五月,他剛到香港,就策劃了「風雨中華」首屆漫畫展,並親自撰寫了廣告語──「風雨中華,遍野哀鴻,瀰天戰火!金風鈔雨,動盪中華;是貪官污吏的現行記!苦難人民的血淚錄。關注祖國命運的中華兒女不可不看!」所以說,在香港那幾年的冰兄不僅是漫畫家,更是社會活動家。

  戈:一九八○年代中期,廖老曾在香港辦了個回顧展,據說影響巨大?

  黃:那是一九八五年的事情,冰兄在香港舉辦了他創作五十周年的展覽。展出期間,香港媒體的報道就高達四五十篇,有人說:「廖冰兄展覽,在香港颳起了廖旋風。」有天,香港影帝梁家輝看到街頭展覽廣告後,不僅看了展覽,而且還熱情洋溢地寫了篇文章發在媒體上了呢。

  戈:時間不早了,您我們就此……?

  黃:冰兄是我們大家的,貴刊也是我經常閱讀的刊物。作為你們的讀者,我想在那個敏感日到來前,送一件廖老作品的照片給貴刊。

  於是,就在訪談結束之際,本刊獲得了這幅國內目前尚未公開曝光的珍貴的冰兄作品複製件:「軍民打成一片──紀念平定反革命暴亂十周年 廖冰兄賀」。



——原载《动向》杂志2012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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