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9日星期二

蘇暁康:中國民間防艾第一人——高耀洁

作者臉書 2025-12-09


【按:十月間,依娃寄來她的新作《走陕西》,傅莉讀起來就放不下,每每掩捲嘆道「真慘」,書中說的是大饑荒時期婦女兒童從甘肅逃荒陝西的故事;伊娃還說:「我可否寄去10本给您,麻烦您转达给王丹他们的纪念馆,他们卖也行,给来宾看也行。我是捐赠,或者我直接寄去。」因此機緣,伊娃對我說:「我最近在整理一本关于高耀洁大夫的书,不知道您有没有关于河南艾滋病和高大夫的文章,如果有,可否提供一篇。」我找出三篇文字發給她,她建議我採用《中國民間防艾第一人》這個總標題;後來她又告訴我:「书稿基本收拾好了,三十多万字,出版社也同意。老妈妈最喜欢书,编一本书是对她最好的纪念」,還說「我建议下个月10日高妈妈的二周年忌日是不是更有意义一些,老人家最看重的就是文字和书籍。」】

一、饑荒、洪水、血禍—— 記「中國德蘭修女」高耀潔
高耀潔醫生八十高齡才開始流亡。九十年代河南爆發艾滋病時,高耀潔醫生奮不顧身撲上去防堵,因此而得罪當時兩個政治局常委,她只好懷揣毒藥,逃亡海外,而且她不肯政治避難,還念著囘去救人,我知道她此生回不去,却不忍说破。前陣子恰好李克強病歿,有說他是被習近平殺死的,然而,他當年恰是河南爆發艾滋病之際的党政主要领导人。高醫生曾引了一個鄉村女教師寫的詩,頭兩句是:
一望無際的原野,伸向大地之盡頭,綠綠蔥蔥,
墳塋起伏無邊,墓內躺著艾滋怨骨,陰魂難眠……。
我站在洪、汝河的土堤上,看著它流進安徽地界。
1985年夏天,我來到新蔡縣最東部的練村鄉。那防洪堤不足15米寬,俗稱「洪水招待所」,老百姓搭建簡陋的窩棚在堤上生存,令我對照《淮南子》裡那一句「聚土積薪,擇丘陵而處之」,感慨史前洪水時代的情景宛在眼前。那時候,我還沒有生出更淒涼的另一種感慨:在豫南這塊土地上,空前慘烈的,是近六十年的當代史。
豫南垮壩引發洪水災難後,十年裡又蔓延成各級政府的官員貪污、挪用救災款的腐敗災難,老百姓開始了逃荒要飯。這引起王彪的「新聞嗅覺」,我則聯想到,這裡的老百姓,不但是大饑荒「信陽事件」(1959-60年)的受害者,十五年後又承受了一場「水利災難」。我沒想到的是,再過不到二十年,這裡又有另一場災難降臨,他們成為第三次受害者。——中國還有哪一塊土地,是如此的多災多難?
這第三場災難,即九〇年代「血漿經濟」釀成的艾滋病傳染。這場中原血疫,當地人稱之為「血禍」、「艾魔」。著名的中國艾滋病權益活動人士萬延海,介紹的當地血液買賣市場何等驚心動魄:
"河南地方政府在九○年代初把組織農民賣血當成了第三產業。1992年他們提出,河南有將近一個億的人口,百分之八十在農村,如果近一億人中有百分之一的人賣血,他們一年就可以有幾億元的利潤。事實上,河南賣血的規模大概不止一百萬人,整個九〇年代參與過賣血的可能有將近一千萬人。政府辦血站、政府的各個醫院辦血站。有的縣,光政府辦的血站就有四、五家。此外,政府的一些關係戶、一些個人、一些民間的商販也都搞血站。他們的血站可能就是一個簡易的小房子,或者一台拖拉機,就變成了一個地下血站或者流動血站,有的地方一個村莊就有三個血站。在這樣一種環境下,有相當多的人今天賣完血明天再抽,人就躺在那個血站裡,變成了一台台造血機器,像一根根的管子一樣。對,他們把這些賣血的人就叫「管子」。"
八五年我去新蔡縣那一次還太缺乏想像力,否則我可以這個縣為基地建立一個「田野調查」,當然,最好是一個村子,記錄災難如何輪番襲擊豫南這塊土地,從「七五八」垮壩大洪水(例如,不遠的遂平縣文城公社,一個村子256人僅活下來96人,有7家絕戶),往前追溯到六〇年大饑荒(信陽光山縣槐店公社胡莊大隊,31個自然村裡,有15個村子人口完全死絕,占48%);此後再往下延續到九〇年代「中原血疫」,新蔡縣古呂鎮東湖村四千五百人,超過80%的成人是艾滋病帶菌者,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艾滋感染者,十四、五歲以上的人95%都至少賣過一次血,《紐約時報》稱該村的發病率乃世界之最。
從「血災」往前倒溯二十年,就是「七五八」垮壩的「大水災」,當時的新蔡是何慘狀?錢鋼〈文革時期河南駐馬店水庫垮壩大慘劇〉一文寫道:「汝河沿岸,14個公社、133個大隊的土地遭受了刮地三尺的罕見的衝擊災害。洪水過處,田野上的熟土悉被刮盡,黑土蕩然無存,遺留下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鮮黃色。」他曾從駐馬店地區的檔案資料中查到一份份逐日災情的原始記錄,披露了駐馬店各縣在水庫垮壩後的水深火熱;新蔡縣的狀況,記錄如下:
8月13日:新蔡30萬人尚在堤上、房上、筏上,20個公社全被水圍住,許多群眾5晝夜沒有飯吃。
8月14日:新蔡45萬人泡在水裡。
8月15日:新蔡尚有40萬人浸泡在水中。
8月16日:新蔡20萬人還在水裡。
8月17日:全地區泡在水中的人尚有101萬。
8月18日:平輿、上蔡、新蔡尚有88萬人被水圍。
8月19日:新蔡:水中仍有4萬,病死20人,要求多送熟食和燃料。
8月20日:全地區尚有42萬人在水中,病死者274人,新蔡病死20人。
8月21日:新蔡:發病人數22.8萬,占41%。
新蔡縣不僅在垮壩時即直接受到洪水吞沒、沖刷、摧毀,它的特殊地理位置,又令它在垮壩之後變成長期受災者。因為小洪河、汝河兩條河,流到新蔡境內匯合,再往南入淮河,但到此受安徽地勢頂托,成一滯洪區(「洪水招待所」),自「七五八」垮壩後,年年發大水,淹沒莊稼,一貧如洗,幹部更貪腐成性,豺狼當道。這個窮底子,便也能解釋,為何到了九○年代,會有那麼多農民去賣血掙錢。新蔡全縣就有三個血站:中國人民解放軍血站、紅十字會血站、縣人民醫院血站。1999年有個當地幹部給高耀潔醫生[27]寫信:
"老實巴交愚昧的農民他們認為血跟井水一樣,抽幾桶還是那麼多,經常把老水抽出來換新水,去舊血,換新血,有利於新陳代謝。對身體有益無害。你不去賣血,說明你身體不健康,有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些農村,賣血成了一種生存狀態。公路上站滿了搭車去城裡賣血的村民,就像趕集一樣成家成戶地去,走在公路上還說著,這個胳膊是化肥(尿素),這胳膊是磷肥。"
有「中國德蘭修女」之稱的高耀潔醫生,曾兩度前往「艾滋發病率世界之最」的東湖村。2002年冬天,她特意趕到這個疫區,想看人們上墳祭奠的情形。
"在村民中他們談艾滋病就跟談感冒那樣,誰家有病人,誰家的人死了幾個,成了很普遍的現象……。我們走進村頭一對八十多歲的老夫妻家裡,他的四個兒子全死了,她一直在哭,並沒完沒了地說:因貧困賣血,賣血染病,更窮更窮……。他面對的就是墳墓,從他的窗戶往外看,一望無際的墳塚,我走出來折了一個松枝,插在了老人兒子的新墳上。"
高耀潔醫生後來在她的回憶錄中,列上這個村31名艾滋病死難者和東湖村小學27名孤兒的資料。然後她引了一個鄉村女教師寫的詩,頭兩句是:
一望無際的原野,伸向大地之盡頭,綠綠蔥蔥,
墳塋起伏無邊,墓內躺著艾滋怨骨,陰魂難眠……
在信陽那綠茵茵的莊稼地下面,早在四十二年前,曾是一個巨大的埋屍坑:
"余文海說,冬天過後,將死人都埋在村邊的一個大坑裡。他領我到這個大坑邊,指給我看。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大片長滿了莊稼的土地,看不到任何痕跡。誰也不會想到,在這一片令人悅目的綠色下面,竟有幾百具餓殍的屍骨!不過,在原來的大坑附近,人們種了幾棵樹,已經長得很高了。只有這幾棵吸收了餓殍營養的大樹留下了歷史的記憶。"
上文引自楊繼繩的《墓碑》,敍述他1999年秋在毗鄰新蔡的淮濱縣,尋訪一位老農余文海,瞭解當地六〇年大饑荒的情況。在他這本關於中國餓死三千六百萬人的最翔實、最權威的著作中,關於新蔡縣的史實,可惜只有寥寥幾筆。
他提到,1960年春河南省委再也捂不住死人的蓋子,但盡量少報死人數字,其中新蔡縣59年冬上報死三萬人,到1960年5月增加到近十萬人。他更引用曾在公安部三局戶政處做人口統計的王維志提供的1960年各地死亡資料,死亡率超過100%的縣市在全國有40個,河南占10個,新蔡縣正是其中一個,死亡率是114.07%,最嚴重的光山縣是246.77%(《河南省委檢討報告》稱光山縣「有136個村莊中的貧農、中農基本死光,有的小村、小灣斷了人煙。」)這顯示在那場浩劫中,新蔡縣也曾遭到毀滅性破壞,是最恐怖的地區。但所有可怕的細節,都已經淹沒難尋,只剩下抽象的數字。

二、「血漿經濟」:「免疫力」的中國式隱喻
中共政權受腐敗細菌病毒侵蝕,得了無藥可治的髒病,服用權力抗生素也無非是政治安樂死。
「亡國滅種」乃是一個虛言嗎?晚清士大夫誤讀西典而迷信「天演」觀與弱肉強食,也是過度緊張?恐怕當年嚴復他們並不確知西班牙殖民者征服美洲的細節呢,新大陸土著因免疫力不足而亡於瘟疫,乃是現代生物學揭示的真相,而最早的抗生素要到一九○一年才出現,免疫控制的整套理論構架遲至一九七四年才完備。
叢林深處的印第安「幽閉部落」
愛達昆(Itaquai)河蜿蜒蛇形深入邈遠的叢林處女地,是未被掠奪過的,不像亞馬遜盆地上的許多便易接近之處,其黃金、石油、橡膠、木材、奴隸及其靈魂,撩撥起五百年的征服、瘟疫和摧毀,巴西上百萬的印第安人口銳減至三十五萬,叢林深處就藏著一些幽閉(uncontacted)部落。當時的土著死於暴力衝突者並不多,大多數死於流行病,甚至是很普通的感冒,他們對此沒有生物機能上的免疫力。北美「新大陸」環境相對隔絕,不似歐亞非三大洲之間頻繁的貿易、交通以及連帶的細菌病毒交換,西班牙殖民者(對舊大陸已經具有免疫力)把劇烈的新病毒傳播到新大陸,沒人知道一四九二年哥倫布抵達今海地、多明尼加一帶時,那裡的人口有多少,保守的估計也超過十萬人,但到一五二○年,那裡只剩下一千個印第安人,和單一的一個世代,在這個島上輝煌了上千年的文明及其肉體和靈魂,統統被摧毀。
沒有免疫力,一個凄涼的隱喻:無論是生物機能上的,還是文化制度上的。曾廢除私有制度和市場半個世紀的「新中國」,很像當年環境相對隔絕的美洲「新大陸」,馬克思把金錢視為「罪惡」的觀念,恰好造就了對商品制度的「細菌」沒有防禦機制的一個社會,河南等地一旦將血液當作商品來買賣,對艾滋病毒沒有免疫力的系統,首先不是人體而是制度,而所謂「科學」若不是隨同整個西方系統來引進,則「賽先生」是引不進來的||形同虛設,這才是「五四」精神的大笑話。
駭人聽聞的河南「血漿經濟」
有「中國民間防艾第一人」之稱的高耀潔醫生,在她新近出爐的自傳《後記》的末尾,發出《離騷》似的浩歎:「我已經年逾八十,自知來日無多。這場慘烈的『血漿災難』我怕是看不到盡頭了......我敢斷言:用不了五十年人們就會看到,愛滋病帶來的災難恐怕比人口災難要更加慘烈,後果更加嚴重!......請記住我這個老人的呼喊吧!」
中國現有一百萬人HIV顯示陽性,聯合國估計很容易在十年後增至一千萬,並且不難超過非洲(有三千萬艾滋感染者)。艾滋病在中國的迅速擴散借助了政府的力量||萬延海介紹河南省九十年代興隆的血液買賣市場,驚心動魄:「河南地方政府在九十年代初把組織農民賣血當成了第三產業。一九九二年他們提出,河南有將近一億人口,百分之八十在農村,如果其中百分之一的人賣血,他們一年就可以有幾億元的利潤。事實上,河南賣血的規模大概不止一百萬人,整個九十年代參與過賣血的可能有將近一千萬人。政府辦血站、政府的各個醫院辦血站。有的縣,光政府辦的血站就有四、五家,就是一個簡易的小房子,或者一台拖拉機,人就躺在血站裡,變成了一台台造血機器,像一根根的管子一樣。對,他們把這些賣血的人就叫『管子』」。
駐馬店悲歌
二○○一年五月三十日,河南一個「艾滋村」的七名村民在北京舉行記者會揭露慘烈真相。這個村子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流行賣血賺錢,做法簡陋,「血頭」把幾個人的血液混雜在一起,分離取走其中的血漿,然後把剩下的紅細胞分成幾份再輸回賣血者體內,以減少賣血者的失血量,為艾滋病毒提供了蔓延機會,只要一人帶菌,就會迅速蔓延。駐馬店地區的新蔡,就是八十年代中期我去採寫《洪荒啟示錄》的地方,當時雖也耳聞賣血這檔子事,尚屬極個別,未及深問,後來竟弄到人人賣血的境地,乃我想像力不逮之處。有個東湖村,四千五百人,超過百分之八十的成人是艾滋病帶菌者,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愛滋感染者,十四、五歲以上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至少賣過一次血,紐約時報稱該村的發病率乃世界之最。駐馬店位處淮河支流洪汝河流域,是個自古洪水氾濫、逃荒要飯的地界,三四十年代有所謂「水旱黃(皇軍)湯(恩伯)」;五九/六○年之交更遭遇「新社會」的大饑荒,因人口銳減,北部十個縣從信陽地區劃出,另立一個專署,叫駐馬店,再後來的「改革開放」,竟又給這個窮窩帶來「血禍」「艾魔」。
「血漿經濟」的這些細節,具有從政治學到社會衛生學的豐富解讀含義:從共產制度脫胎而來的這個政權,其市場概念之懵懂(「摸著石頭過河」),與文盲佔有率極高的農民階層衛生概念之欠缺,正好匹配;社會整體的「艾滋」盲,與體制關於發展的迷狂錯亂、不擇手段(「黑貓白貓」),又兩相呼應;農民赤貧到了除去自己體內血液便再無別的商品可以出賣,與政府貪婪到了猶如巨獸吞食生靈從肉體、血液到靈魂之全部,恰成正比......概言之,這個社會不止是無知,更無人性。鄧小平「六四」殺了學生娃娃之後說:只要共產黨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他們就會忘掉過去||此後二十年的這場「經濟改革」,就是被他「設計」在這樣一個冷血、功利的前提下,從一開始就剔除了公義、惻隱、善良等有關人性的一切。所以認為經濟搞上去中國就會進步,基本上是一種弱智。
「二茬罪」、髒病、權力強暴
中原的農民,曾為偉大領袖毛主席拿糧食跟蘇聯交換核技術,而餓死了數百萬人,這個慘痛代價,他們被告知是為了「提前進入共產主義」而付出的;後來共產主義進不去,又要他們「反修防修」,以免「吃二遍苦、遭二茬罪」,農民們覺得無非還是餓肚子吧?卻做夢也想不到||暴戾貧窮的共產極權社會,不會具有關於資本主義的想像力||這「二茬罪」竟跟饑餓無關,而是要你染上那只有在萬惡的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才有的「髒病」,那比餓死還要慘!
愛滋病在赤貧的農村蔓延,伴隨著深重的倫理折磨,一個權力強暴的淺顯直白的隱喻——「髒病」跟性亂相關,乃是下賤行為,人們莫名罹難,到死都背著一個「醜病」的惡名,此一層冤屈;農民以「血漿」澆灌的經濟繁榮,供養了官員幹部們的熾熱淫風,卻叫老百姓因染「髒病」而擔著這亂性的名聲,此另一層冤屈,都是「跳進黃河洗不清」;更甚者,政府文件和媒體大肆宣傳「愛滋病流傳的主要管道是吸毒與性」,將責任全部推到民間,用農民的話來說,這叫著「吃雞連骨頭都不吐」。這就是「資本主義」?以農民的政治常識——不會比其衛生常識更高,他們便覺得,「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頂帽子,當初毛主席並沒有搞錯呀,搞「開放」放出來個艾滋病,還不資本主義嗎?連封建社會那麼「漫長」,也沒叫莊稼人受過這種罪!
此江山怎一個髒字了得
「髒」的含義,只跟資本主義粘連,原是一個陳舊觀念,卻因為「血漿經濟」和艾滋病,再加上諸如批條、吃喝、二奶等等,而注入了新義,攪動著左右思潮。鄧小平拍板:「姓社姓資不爭論」,那意思其實是說:「髒就髒唄,你能拿我怎樣?」江澤民的秘笈功夫,就是面對國內國際指責中共之「髒」,充耳不聞,巋然不動;輪到胡錦濤便有些微妙,他似乎怕「髒」,總想去舀一勺延河水來當洗潔精,大概他的「清潔觀」還維持在一九四二年老毛界定的那個「延安定義」,即未曾改造的知識份子比工人農民髒,可胡錦濤能還給「工人農民」那份所謂的「乾淨」嗎?而他使喚的一夥知識份子便真有老毛說的那個「髒」,他卻一點也不嫌棄,純屬「瞎折騰」;他坐的這座江山,無論在什麼含義上,政治的、道德的、環境的、美學的,都沒有絲毫乾淨可言,能說的只有「怎一個髒字了得」!
細菌/病毒/腐敗的猖狂進攻,使「免疫系統」(immune system)成為極活躍的話語,從醫學滲透到政治學、甚至中共的官方理論體系。有一篇黨校教材作如下闡述:「『免疫』本來是一個醫學用語,指的是由於具有抵抗力而不患某種傳染病。免疫力有天然免疫力(或稱為先天性免疫)與獲得性免疫力兩種。對腐敗這種具有很強傳染性、危害性的『細菌』和『病毒』來說,每一位黨員幹部都不具有天然免疫力,而只能具有獲得性免疫力。」
中共的理論家們,從生物學獲得了極大的靈感。本來嘛,人類飼養禽畜而獲得免疫力,是發展出了農業的地域種族才有的一種倖免,富饒的美洲和乾旱的澳洲,就馴養不了大型哺乳動物,按理說是更乾淨的地方,卻敵不過骯髒大陸。歐亞大陸的免疫力,幾千年裡大概也是靠瘟疫一場場地爆發、人畜相廝培養起來的,但是只有這種骯髒大陸才到近代發現細菌,研製出疫苗,有醫學手段應對瘟疫。所以,「黨員幹部」們怎可能「先天廉潔」呢?自然是要靠吃喝嫖賭「廝混」一陣子,一次次地「腐敗」下去,才錘煉得出「防腐」免疫力,這就是科學,大概馬克思對生物學不熟,當年並沒發現它。
貪婪人性無疫苗可防
是的,人類雖然乾淨起來,禽畜們卻依然骯髒,滋生新的病毒。歐美鬧牛瘟、豬瘟,偏偏只有亞洲才鬧雞瘟,瘟出被稱為H5N1的禽流感病毒。人類已經先進到試管嬰兒、幹細胞研究,卻還是對農耕社會的瘟疫沒轍,大概也永無止境。在人性這一端,則是根本談不上「免疫」二字的,用生物學定理解釋社會、人性,便無疑是「社會達爾文主義」。人性利字當先、貪得無厭、欲壑難填、權力即春藥等等,是不會有疫苗的,若退而求抗生素的話,唯有制衡權力一途。但是,對獨霸江山的一個利益集團來說,「權力抗生素」無疑就是安樂死,因為其制度安排乃是細菌源/病毒源,抗生素便要滅殺它,只在這一點上,政治學跟生物學是相通的。最後,我們自然是在面對一個「亡黨亡國」的前景,不要說對這個奇異連體嬰兒的分離手術尚未發明,得以誘使它服用的抗生素也沒找到呢。於是走筆至此,思路又咬回文首:「亡國滅種」乃是一個虛言嗎?
三、一生治病救人卻終老他鄉
「我觉得最大的遗憾就是她一生那么想回到中国,但是她至死都回不去,还是老死在异乡,这个对我来说是我觉得是她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我想也是所有有良知的中国人的遗憾吧。」
长年帮助高耀洁女士、也是《高耀洁晚年口述》一书作者的林世钰告诉美国之音,高耀洁女士生前无数次跟她表达很想回国的愿望。高醫生也流亡了十四年,中國曾爆發艾滋病,以及高醫生遭迫害而出國,兩件事都發生在「中國崛起」之際,好人在那塊土地難以生存,便證明了發展與人權無法分離,如果負相反,則是一種「低人权发展模式(參見《晚近民族主義濫觴》https://groups.google.com/g/2ncn/c/ckhOAxn0GtU),社會與環境代價的惡果,終將顯露。
救治病患也會變成異見者,而異見者唯有逃亡,這是高耀潔故事的另一個政治面向,人們很少提及或議論,而一個醫生流亡,恰是中國民間社會嚴重萎縮和崩解的徵兆,這也與西方對中國的綏靖主義有關,所以,高耀潔終老他鄉、最終不能回家,毋寧是對西方的一個諷刺,我2020年8月28日的帖子對此有所議論:
2021年「威伯福斯奬」頒給傅希秋牧師。他與「米德蘭」,中國異議者的麥加,至今還在中文視野之外;2012年6月《華爾街日報》有一文『傅希秋——中國地下鐵路的牧師』,也未進入中文話語——「地下鐵路」,underground railway,是十九世纪美国秘密路线网络和避难所,废奴主义者用来帮助非裔奴隶逃往自由州和加拿大,今天被美國人用來定義傅牧師的傑出事業,雖然有點叫中國人難堪,但也準確定義了今日中國異議分子,像當年美國黑奴一樣逃離自己的國家。2009年底因高耀潔醫生之故,我在DC第一次見到傅牧師,当时留下此文,写得颇为沮丧,而刘晓波已不在人世。無疑傅牧师代表著一個不可忽缺的民間力量基督教,乃是後極權中國的重建者。
高耀潔醫生秘密出走美國。她在國內已經不能正常生活,被迫四處流浪期間,懷裡揣著一顆毒藥片,寧死也不願落入警察手中。傅希秋形容,老人家已到了崩潰的邊緣。此前已有許多信息說,高智晟律師的妻子兒女、郭飛雄律師的妻子、鄭恩寵律師的女兒等等,均被營救出國。而郭飛雄至今繫獄、高智晟下落不明也很久了。
從中可以看到一種民間的秘密合作——基督教、法輪功、人道工作者、律師,大概還有記者等等,只不過,是在營救層面,很像當年「六四」鎮壓之後香港的「黃雀行動」。這種合作,並不是在拓展中國的「民間社會」、灰色地帶、有限的「透氣空間」,而是在一場纏鬥之後,將隕落沙場的異議者們遺下的妻兒老小,救出絕境。
曾幾何時,中國非體制的民間力量,落到今天這般境地?國內情形,大概下一步是嚴冬了。體制的肆無忌憚,不在於它有多麼強大,而在於沒有一絲制約的力量和機制。國人也會更加向這個體制低頭。有辦法的都在逃,傅希秋他們在拼命地救人。
海外異議陣營的思路,還是「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所能做的,就是聯署抗議信,或者找事由在境外抗議。流亡者從未有過自己的力量,一直是寄生在西方議會政治外圍。如今西方接受中共,大家只有傻眼。自然,中國的官民消長,是中國人自己的事情。
從克林頓開始,西方就安慰中國異議者,只要中國肯做生意、進世貿,市場就會瓦解專制,可是後來的事態發展,卻是中共成了西方的大老闆——後者挖掘的一個「陷阱」,沒套住狼,卻自己跌進那陷阱裡去了;至於互聯網能救中國,更是一個神話,虛擬空間的這個「灰色地帶」,雖然有時殺聲震天,但是「惡搞」到最後,竟是只剩下了一句「草泥馬」的國罵,還被視為一個驚天傑作,令人懷疑究竟是想象力的窮盡,還是語言的窮盡?
「灰色地帶」這個詞,也令我想起劉曉波,他身陷囹圄整整兩年了。《零八憲章》沒有「溫和」出來一絲更多的空間,反倒試煉了胡錦濤「砍旗」、「掐死領袖」、「滅掉出頭椽子」的策略——只抓劉曉波一人、放過其他簽署人,毋寧是他的一種「溫和」呢;或者,胡的意思乃是:我來給你們的「灰色地帶」,添一條新的注解。
舞文弄墨可以拓展「社會空間」,也許是所謂「後極權」的一種錯覺。東歐社會的歷史經驗,為這個向度提供了豐富的想象空間,也包括哈維爾的「無權者的權力」。但是最近這二十年,可能恰是中國專制者要向世界證明:「無權者」就是一絲權力都不會有的,「後極權」跟極權一樣強大。他們是一群工程師,不跟你玩什麼「前」、「後」的文字遊戲,那是鄧小平對「姓資姓社」不感興趣的一種新發展。倒是高耀潔揭露河南艾滋血禍,茲事體大,且涉及兩位中央級官員,就是「十一」皆在天安門城樓上的李長春、李克強,因此就要追殺到底。
當年「六四」屠殺後,國內曾有一句戲言:精英不是在「裡頭」,就是在外頭。如今曉波在「裡頭」,高醫生到「外頭」來了。中國這個地方,對於不同政見者,至今只有「裡頭」「外頭」兩種安置,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空間,這意味著體制外二十年的努力,並沒有改變什麼。往下觀之,中國只要經濟不墜,民間百姓尚能苟活,任你多麼「溫和」,也是「激進」。高耀潔尚不能見容於這個國家,何者又能?
「共產主義」的極權者,須臾之間就把「資本主義」的遊戲,玩得爛熟;「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繼承者,也快速地醒悟到,「法律」跟技術一樣,不過是個中性的工具,拿來收拾反抗者,倒是一柄利器;極權社會之外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可以「洋為中用」的,即便人權、環保等「普世價值」,中國也如一隻醬缸,將你化為膿血,吞噬淨盡。美國已經在宣稱「要向中國學習」,好萊塢的大製作也弄出「解放軍拯救全人類」的科幻,甚至奧巴馬的訪華隨員竟去拜謁毛堂。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柏林牆」才倒了二十年,人類也對「列寧式政黨專制」陌生了。中國的專制,也在二十年裡被幾乎完整修復起來,世界當然不再認識它——模特兒組成的女兵方隊,跟「暴力美學」都沾不上邊,卻是連人性意淫之本能也要利用,無人再能辨識其背後掩飾著的國家對社會超控能力的空前增強。面對這個怪物,先前所有的經驗都不濟事了,中國異議者大概要做一番前無古人的事業,從荊棘中去開闢自己的路徑。
四、她为苍生吹过哨——紀念王淑平医生
高耀潔醫生是「吹哨人」,還有一個吹哨人,走在她之前:王淑平医生。
Whistleblower,我今天才认识这个英文词,但是十年前我们偶然结识了王淑平医生。「吹哨人」(举报人)在中文里面,应该有一个更准确的词,让我暂且用「警世人」吧,尤其当下世道昏暗,吃瓜大众酣睡,我们多么需要她这样的警世人。
那是2009年岁尾,高耀洁医生,由傅希秋牧师陪同,从德州米德兰来D.C.,要到国会作证,揭露中国的「血祸」。我太太傅莉在家乡郑州,从小就崇拜「高姨」,他们傅家跟高医生一家,原是邻居、好友,所以高医生执意要来德拉瓦看我们,我一听就慌了,赶紧载上傅莉赴D.C.,好让她们娘儿俩见一面。
其间种种细节掠过。高医生被中共追杀,怀揣毒药,以示宁死不屈,而她落脚美国,已是惊恐万状,无人敢于信任,她跟我谈到半夜,我揣摩如何能在美国有一个安稳的晚年,乃是老太太最紧迫的最后一件事情,其他都顾不上了。第二天我就发现,高医生身边只有一个她还信任的人,就是从犹他州赶来的王淑平,她俩是河南惊现艾滋病的最早两位警觉者、揭露者。
我一看王医生那副河南人特有的实诚模样,我知道有办法了,而且她还能说英语。王医生告诉我,这边听证会之后,接下来喜来莉要专程接见高医生——这位美国第一夫人、也是总统候选人,一直以来非常关心、奖掖「中国防癌第一人」,我于是提醒王医生,接见的时候一定留心,跟喜来莉的秘书要一张名片,这种事情只有跟随高医生去的人才能办,而高医生的晚年安排,也只能跟领导人的秘书详谈、安排。
果然,来年高医生被哥伦比亚大学聘为访问学者,又住进纽约一所公寓里,由慈善机构安排她的晚年生活,解除了一切后顾之忧。我猜这一切,都跟王淑平医生陪她去见喜来莉那一次有关。
我们再也没有见到王医生。她走了,才59岁。
她也是一个流亡者。2001年她只身一人移居美国,英语名叫 Sunshine,意思是阳光。
2019年9月26日BBC有一篇報導《王淑平:揭露中国「血祸」和艾滋疫情的医生》
说实话的代价:工作没了,婚姻破裂了,幸福消失了,但换来的是成千上万人的生命。王淑平说当年没有考虑个人命运。
王淑平医生在美国犹太州去世,心脏病发作,享年59岁。
她生前是个普通的医生,研究流行病,30多岁时做了一件职责范围之内但需要勇气的事,然后为此付出了人生代价。
「吹哨」是件危险的事,因为会触动某些暗黑利益;吹哨者个人往往会因此付出代价。
王淑平生前最后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没有考虑自己的命运。这是医生职业操守的第一条。」
她去世前不久,以20多年前河南艾滋村和「卖血经济」为题材创作的一出舞台剧在英国伦敦上演,名为《地狱宫殿的国王》。
编剧高雅竹(Frances Ya Chu)是半个华裔,父亲曾任美国外交官,母亲是台湾人。她见过王淑平,对20多年前河南的「卖血经济」并不陌生。

   December13, 2023
還是從前那個高姨,人尖子!

【按:上帖講米德蘭、傅希秋,再上帖講王淑平医生,昨天我才找到2009年底在DC第一次見高耀潔醫生的日記,竟然還有當時與會者的一張合影,傅希秋、王淑平、金鐘和Stacy均在框內,好珍貴!貼上2009年11月27日记。】
昨晚感恩節張敏來電話,說起高耀潔出走來美,她坦言參與其中,並透露高在德州「對華援助協會」牧師傅希秋家暫居,深陷迫害感,令我大吃一驚!後據金鐘講,高一路逃亡,怀揣毒藥,以示寧死不屈;出來後英文新聞稿含以美國為「避難所」之意。此案再加上高智晟妻女、鄭恩寵之女、郭飛雄妻兒相機亡命美國,嚴正學在國內四處躲避、馮正虎露宿東京機場,在在顯示中國恐怖日深,追殺日劇,暴力肆無忌憚。
星期六(11-28)張敏來電話,說高耀潔醫生一到DC聽說傅莉在德拉瓦,就要過來看她,我趕緊籌劃去一趟DC,當天給她旅館房間打電話,高醫生一聽傅莉的聲音就哭起來,我便覺得要趕緊去見她,於是從網上找到同一條街的另一家旅館訂了房間,星期日上午動身上路,動身前金鐘也從赴DC的火車上來電話,他們一家人,他和Stacy帶上閨女Susan一道來了。
我們下午近四點住進旅館,一路上躲開了「首都外環」(I-495),堵車不嚴重。晚上便由金鐘請客,與高醫生、傅希秋等一道吃附近一家中國餐館,飯後我請高醫生專門來我們旅館聊了兩個小時,她的基本情況出乎我們的意料,其中有些細節(即便是在今天她已往生)不宜透露,餘下幾點則是,她對申請「政避」有顧慮;她覺得四周都是「國保」要害她,被迫害感很重;不想繼續待在米德蘭……但是這位老太太久經風霜,心裡很有主意,定能逢凶化吉,眼下她一直抓緊手頭兩本書的撰寫,視為第一要務,在八十三歲高齡尚能如此,令人驚嘆;二則是她晚年的照料,我勸她與傅希秋合作,先解決長期居留問題,並提醒她見喜萊莉時一定要討她秘書一張名片,有事可相求。
傅莉跟著我去DC,場面上一直很安靜、配合,未有情緒激動,晚上自己在房間裡大睡,我深夜回來她都不知道,回家的路上,她卻忽然冒出一句:還是從前那個高姨,人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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