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4日星期日

曹雪芹借《红楼梦》“反清复明”……

 来源: 智识漂流  2025-12-12


套用鲁迅先生的话,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

前文回顾:

热搜,是时代的照妖镜,也是当代人的“风月宝鉴”。

这几天,关于《红楼梦》是否“悼明”的争议,在互联网上被撕扯开了,引爆热搜。

一边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文学绝唱,另一边,却成了“家亡血史”的政治密码本。索隐派学者与网络考据家们,在算法的加持下,将一场百年学术论战,硬生生打造成了流量狂欢的“猎奇剧场”。

曹雪芹借红楼梦反清复明。这是重大学术发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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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妹妹成了崇祯帝。

一切都要从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解码”说起。

在当下最流行的解读里,林黛玉不再是那个“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的世外仙姝,而是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的化身。

她的眼泪,是皇帝为国事流尽的;她的“十七岁”夭亡,精确对位崇祯在位的十七年;她的“玉带林中挂”,被附会为崇祯在煤山自缢的凄惨景象。

男主角贾宝玉,则被捧上了“传国玉玺”的神坛。他胎里带来的“通灵宝玉”,是玉玺本体;他嗜吃胭脂的怪癖,被解释为印泥需求;甚至大名“贾璋”,也因谐音“朱元璋”而成了“铁证”。

薛宝钗,那位端庄稳重的宝姐姐,则因其“东北角”的住所“蘅芜苑”,被指定为满清的象征。

大观园,成了大明江山的微缩沙盘。

“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被读作“千朱一哭”,悼念所有朱明皇族。

更绝的是,一部真假莫辨的“癸酉本”《石头记》后28回在网络上流传,其中林黛玉竟率家丁抗清,战死沙场。此本虽被主流红学界断为现代伪作,却不妨碍它在部分网民心中成为“终极答案”,引爆“原来如此”的集体惊叹。

这套解读体系,以蔡元培先生《石头记索隐》为远祖,在短视频时代借力算法病毒式传播,将“贾王薛史”解为“家亡血史”,将“四月二十六日葬花”关联“扬州十日”,每一处闲笔都成了伏脉千里的“反诗”。

红楼梦的经典,在猎奇滤镜下,变成了一本布满摩斯电码的谜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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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情绪退潮,让证据浮出水面,这套宏大叙事便显得千疮百孔。

首先,作者的立场是个“硬伤”。曹雪芹出身满洲正白旗包衣世家。什么是“包衣”?那是清代皇室的家奴,是“自己人”。


曹雪芹的曾祖母是康熙的保姆,祖父曹寅是康熙的发小兼宠臣,历任江宁织造、两淮巡盐御史这样的肥缺。曹家的荣华富贵,与清王朝的兴盛深度绑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要求一个吃着“皇粮”、靠着皇权滋养的家族子弟,在小说里呕心沥血地“悼念前朝”、策划“反清复明”,这可能吗?不符合最基本的人性与利益逻辑。

乾隆皇帝读过《红楼梦》,认为写的是康熙朝大臣明珠的家事;连慈禧太后都亲自批阅过抄本。若书中真藏有如此明显的“反动”隐喻,在文字狱登峰造极的清代,曹家恐怕要被诛九族,而非仅仅抄家了事。

其次,文本细节处处是“反证”。翻开《红楼梦》,满眼是清代的生活实录:人物穿“箭袖”(满族骑射服饰),吃“克什”(满语“恩赐”),披“哆罗呢”外套,喝奶茶,行“打千儿”礼。

这些是明末的汉人生活中所没有的。作者对清代上层社会的生活描绘得如此自然熟稔,正源于其切身经历。

而且,书中对“朱”姓并无好感,有招摇撞骗的“朱大娘”,有被骂作“死猪子”的朱嫂子。若真为悼明,岂会如此作践“国姓”?

最后还要说一句,这套方法论太过走火入魔了。索隐派的核心技艺“谐音拆字法”,这早被胡适讽刺为“猜笨谜”。按此逻辑,任何文本都可以被“索”出任何“隐”。

南京大学苗怀明教授曾让学生用此法证明自己是《红楼梦》作者,学生仅凭其籍贯(四川)、姓名(“苗”通“庙”,暗指皇家)就轻松“论证”成功。


这戏谑的实验,恰恰揭示了脱离文本实证、无限推演的荒谬性。将文学变成密码学,每一个字都会成为嫌疑犯,这当网络梗玩玩是可以的。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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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一个在学界看来漏洞百出的说法,为何能在民间,尤其在年轻网民中拥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

或许这里面有历史悲情与身份焦虑的投射?在社会经济转型、全球化深入、文化自信被反复提及的今天,部分公众,特别是年轻人,似乎产生了一种对自身文化根源与历史连续性的强烈追问与焦虑。

明清易代,被简单叙事塑造为一次“文明断层”。“悼明说”恰好提供了一个情绪出口,它将复杂的王朝更替、历史兴衰,简化为一个充满悲情的、有明确“受害者”(明朝/汉文化)与“加害者”(清朝)的善恶故事。

通过将《红楼梦》解读为一部“遗民血泪史”,读者仿佛与那段历史产生了直接的情感连接,完成了对“我们为何成为我们”的一种悲壮想象。

薛宝钗“夺婚”,被隐喻为“满清窃取华夏”,进而关联近代落后的屈辱,完成了一次跨越时空的情绪嫁接。

短视频算法的“猎奇经济学”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流量为王的平台上,“黛玉=崇祯”“宝玉=玉玺”这类标题,犹如“文学界的震惊体”,是天然的爆款密码。

算法推荐机制不辨真伪,只认热度。越是简单、冲突、颠覆常规的解读,越能激发点击、评论与转发,从而形成信息茧房,将理性、复杂的声音隔绝在外。B站UP主“吃瓜蒙主”凭借此类内容月涨粉数百万,便是明证。

在这里,学术严谨性让位于传播刺激性,百年公案沦为一场追求感官刺激的“解密”真人秀。

但往好了说,这种游戏式的比附也是对传统学术话语权的“逆反”与“祛魅”。

主流红学研究历经百年,考据详实,但也难免给人以“学院高墙”之感。“悼明说”以民间的、叛逆的姿态出现,宣称发现了被“权威”掩盖的“真相”,天然带有挑战既定秩序的吸引力。

尤其当部分“癸酉本”等“新证据”出现时,尽管被指伪作,却满足了大众对“隐藏剧情”的窥探欲,完成了对经典阐释权的“二次争夺”。这背后,是一种“我能看懂专家看不懂的东西”的伪智力快感。

归根结底,这场喧嚣是一场时代情绪、媒介变迁与经典阐释的复杂合谋。它暴露的,与其说是《红楼梦》的秘密,不如说是我们自身的渴望:渴望从经典中寻找确凿的历史答案,渴望用简单框架理解复杂世界,渴望在娱乐化消费中完成深沉的文化认同。

套用鲁迅先生的话,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

经典的生命力在于其开放的多义性。但危险在于,当“排满”或“悼明”的单一透镜,遮蔽了宝玉反抗“文死谏、武死战”的启蒙光芒,消解了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生命哲学,漠视了书中对无数鲜活个体命运的真切悲悯时,我们或许赢得了一场猎奇的狂欢,却失去了与那“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永恒人性真正对话的机会。

当热搜退去,或许我们该重拾那被遗忘的初心。翻开书页,读一段“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诗意,感受那超越具体朝代、直指人心幽微的,永恒的悲与美。那才是《红楼梦》之所以伟大的,真正不可索隐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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