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又出书了。进入晚年,时间给他留下一大包记忆,对他说,慢慢消化吧。于是我们有机会进入他的记忆。
十年来,陈丹青为亡故的师友写了不少纪念文章。他说,他的写作都是受人所托,这十篇纪念文章,却是闻知噩耗,便坐下来写。当感慨前辈的身世与受难,他说,要懂得过去的记忆,除非我们亲历。
他也受托写了不少艺术评论,跨越小说、戏剧、音乐、摄影,还有素人的绘画,他说,好的艺术可以永远谈下去。其中一篇的题目成为书名:《目光与心事》。
《为什么我不是读书人》收集了他所擅长的访谈、讲演,还有从事《局部》与木心美术馆工作以来的不少文案。面对当下流量时代的浮躁,他问道,观看,被观看,传播,被传播,你身在哪一端?
以下,请读者分享陈丹青三本新书的序言。
《目光与心事》序
但我就此被称为"文艺评论家",这倒不好抵赖的。你在人家的书页前果真写了序,既是序,就有评论的意思了。
我见了谁谁谁的东西,当下起好恶,熬不住说。老友曾当面揭发:知青年代我就满口胡言,对人家的作品动辄大赞,或者大骂。后来市面上混久了,逢迎、狡猾、敷衍、取悦,我都会,且能把握分寸——我知道,同行面前,真话不可说。
就此而言,中国没有 critique,更别谈 criticize。诸位如果愿意读这些序言,多是肯定、叫好、赞美,并没有坦然的批评——倘若有,一定是借早已死去的前辈挡着,半阴半阳地损几下子。而当我赞美时,我敢说,十二分当真,此外,事情还有别的面向。
英国历史学家托尼 · 朱特早年研究法国思想,剖析萨特与波伏瓦,颇不留情。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去到剧变序中的捷克与波兰,结交不少豪杰,豁然有感于西欧人轻忽的另一维,乃自称"发现了东欧",文路起了变化,说他开始享受赞美,还说,就写作而言,赞美,或许较批评还难做到。
这话说得好,虽说我的小把戏岂能望见他的境界,但我的世故仿佛得了宽赦,等于吃补药。说来奇怪,一字一句赏阅某个家伙,某件作品,我确乎得到快感,而要能稍稍做到诚实的赞美,果然大不易。
都说写作须得诚实,具体指什么呢?九十年代我曾很喜欢阿城推荐的一部上海人写的小说,事后问他何以觉得好,他想了想,说:"态度好。"我一直记取这句话,也拿来要求自己的写作,尤当语涉 critique。当然,人判断不了自己的态度是否真"好",所以我有没有做到,不敢说。换言之,对我的作文的 criticize,应该来自读者。
可惜我的写作(包括绘画)从未得到像样的批评,这将使我很难进步。近年得识一位零零后小子,隔了两代,辈分与名位于他不起作用,于是对我的某篇、某句、某个意思,提出异议,照直批评,还帮我剔除错字与笔误。
一个评论者能得到他人的评论,critique 变得快乐。跑来求稿的人要一篇序,我也借了陌生的主题,磨蹭智力与写作,没个话题扔过来,我的脑筋会怎么转,自己并不知道。
这本集子的话题半数在美术圈打转,最用力的一篇是写老前辈张光宇,因事涉现代美术史,不免紧张。稍稍松动的篇什里,《目光与心事》似乎还好,便取了做书名。写成后,盼着能和这位久居北京的意大利摄影家勾搭见面——他来字说我道着了他的心事——结果命令我写序的中间人取了稿子,再没下文。
往后,我的业余的 critique 该约束了,对付人情债,毕竟很苦,人老了,得给自己多留点光阴。再者呢,当母亲说了前面的话,脸色一沉,压低声音说:"还是要当心呀,弗要乱讲话。"妈妈,我也怕惹事,您要是发现儿子是在书里胡扯艺术,赞美艺术家,该会宽心的吧。
2023 年 5 月 18 日
《除非我们亲历》序
我的胡乱的写作都因受人委托,这十篇,却是闻知噩耗,便坐下来写。好像是为高仓健去世而写了追记的那年,成稿后不知交给哪里,便发朋友的邮箱,意思是你自己看吧(哪位朋友呢,也忘了),不料半小时后他就转成自媒体格式,传开了,从此我能在手机上看见自己的文章。我很快习惯了这种掌心阅读,还学会迅速划动,看留言。四年前写了回想邢啸声老师的稿子,网友"符号丛"留言道:好像我看见的陈丹青的文章都在悼念谁谁谁。这倒是个提醒。近日编辑要我聚拢十年来的碎稿,将怀念亡故师友的十篇文章,单出一书。其中,元月以来相继辞世者,就有四位,最近的一位,是亲爱的万玛才旦。今岁我能自称古稀老翁了。估计"符号丛"很年轻,和我年轻时一样无知:人上了岁数,须得年年闻知哪位亲友忽然走了。倘有动笔的习惯,就会写点什么。古人的祭文,郑重而高贵,我无学,经典的祭文尚且读不懂,现在要写亡者,怎么办?十二年前,木心死,写成《守护与送别》。那是我头一次描述死亡,不想到这是"悼念"。写时,只觉和其他文章的写法,大不同。回忆不断不断涌上来,你得诚实,又必须处处克制。你心里有一包情感吗,没法写的。你会遣词造句吗,也没用。这时,词语最是无妄,无力,无能,而死亡的消息格外激发写作,同时,阻断写作,处处与你为难。但我还是写了。眼下复读一过,无端地感到虚空。你以为写了,便能卸脱心里的痛惜吗?忠厚老实的姚宏儒,何其珍贵的万玛才旦,都比我年轻好多啊,就此没有了。他人的死亡告诉你,你也要死的。死亡还跟来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遗忘。你想抵御吗?昨天手机里收到一段视频,有位男子穿越一千二百公里,把钢琴运到汶川震区废墟边,独自为十五年前的亡者奏琴——对了,琴声比文字更懂得言说——二十分钟后,当地壮汉冲过来,连人带琴,将他撵走了。留言一千多条,多数是慨叹,间有我所万万想不到的意见:到这里玩吸粉引流……不应该赶你走吗……别打扰逝去的人,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听你弹的蹩脚钢琴!!!事后被告知,弹琴人来自武汉,三年前妻子生产时,发现孩子没心跳。我不确定手机上的消息是否属实,但他从此学弹琴,除了这回,还曾挪了钢琴在长江大桥下弹过,也有视频。眼下我在乌镇,今天太阳好,游人如织,每片树叶给照得亮晶晶的,趁五月的和风,摇曳而娇嗔。我又对我的悼念文感到虚空,似乎伴有歉意——走开!讨厌的死亡,别来打扰活着的人。2023 年 5 月 15 日
《为什么我不是读书人》序
2023 年 5 月 1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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