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只阳光文|中立的手指
多年以后,当阿道夫·希特勒站在欢呼的人群面前,准会想起 1918 年 10 月的那个遥远的上午。
那时,这位德国下士正惊恐地趴在前线,目睹此前战争中从未有过的景象——英国人打来的炮弹里竟然没有炸药,而是装满了一叠叠的传单。
纸上的内容是如此令人震惊:战局远不像己方宣传的那样美好,美国百万大军参战,德军大溃败!这位下士尚未震惊完毕,就被一颗毒气弹送进了后方医院,告别了自己的一战生涯。
十多年过去,当年的下士成长为纳粹德国的最高元首,但五彩斑斓的传单在蓝天白云下漫天飞舞的场景,已成为这位前艺术家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罗曼蒂克情结。
作为有史以来第一场宣传战的亲历者,希特勒深刻地明白宣传与信息控制在斗争中的重要意义。这让国民教育与宣传部部长约瑟夫·戈培尔的工作显得尤为重要。
作为第三帝国宣传战线的卓越领导者,约瑟夫·戈培尔曾对宣传工作下达过一系列重要指示,包括「最好的宣传就是让被操纵的人相信那是他们的自由意志」,「即使是一个简单的谎言,一旦你开始说了,就要说到底。」
总之,谎言重复千遍就成了真理,等到群众被忽悠得纷纷点头称是,再把剩下的那点死硬家伙扔进集中营,大好局面就开拓成功了。
但这套操作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切不可让人民知道真相是什么。因为,真相「会损害国家的威望,为英法等西方国家提供攻击德国的口实。」
然而纳粹所处的时代实乃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各种科技发明让整个世界日新月异,电报、电话、收音机等新玩意的出现把信息传递变得前所未有的快捷。
作为第一个将现代科技运用于政治宣传的洗脑家,戈培尔敏锐地认识到了收音机对于纳粹的巨大潜力。如果把此档神器送进千家万户,让每一个德国人早上起床就沐浴在元首讲话的春风中,那么真理(纳粹版)的普及速度必然大大提升。
想法不错,但是有两个大问题。
第一是当时的收音机实在是太贵了,普遍售价在 200 至 500 马克不等,而德国工人的月平均工资是 70 马克。加上德国人普遍务实,对待收音机缺乏对待 iPhone 那种割肾也要买的热情,所以收音机在德国长期难以全面普及。
第二个麻烦看上去要棘手点。虽然纳粹在德国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但无线电波既没有实体也没有国界,英美苏反动广播想听就能听,极大增加了纳粹党阻断人民获取外界信息的难度。自从有了收音机,思想控制就不再是盖世太保挨家挨户收缴违法小册子那么简单的事了。
下面这张略带哥特风格的海报,传达了纳粹对于无线电广播的基本态度。
黑暗的角落中,一个长得像厄齐尔的吊眼瘪三正在偷听反动广播,演讲者则带着标准的布尔什维克式前进帽,把斗争矛头明显指向东方的苏俄集团。海报下方有一个大大的德语单词:叛徒(Verrter)!时时刻刻提醒着德国人民在纳粹统治下收听外国广播是极其严重的犯罪行为。
怎样才能为人民群众屏蔽掉境外不良信息呢?
戈培尔比后世那些只会搞一刀切的蠢货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虽然他没能沿着国境造堵屏蔽墙拦住无线电波,但纳粹的行事作风向来是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如果解决不了提出问题的人,那就解决制造问题的机器。
戈培尔明白科学是双刃剑,比如收音机既可以用来进行纳粹宣传又能收听境外广播。但如果我本身就是铸剑人的话,就不用干双面开刃这样的蠢事了。
既然你们爱用收音机听外国电台,那把德国的收音机都设计成不能收听外国频道不就行了。于是 1933 年,在戈培尔的亲自坐镇下,刚刚夺取政权的纳粹就开启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科学洗脑计划——Volksempfnger工程。
作为一个纳粹新造语,Volksempfnger由「人民(Volk)」和「接收机(empfnger)」两个德语单词组成,全称就是「人民接收机」。
众所周知,纳粹有个非常不好的臭毛病就是喜欢往啥玩意前面都加上「人民(Volk)」俩字,包括专业判你死刑的「人民法院」(Volksgerichtshof),专业送你去死的「人民冲锋队」(Volkssturms),或者专业骗劳动人民血汗钱的「人民汽车」(Volkswagen,在我国叫大众汽车),此外还有「人民阵线(Volksliste)」、「人民银行(Volksbank)」等不一而足。
总之,在纳粹德国「人民」俩字基本上就是特权的象征,牌子上刻着「人民」的单位那都不是普通人民能进的地方,硬要往里凑保不准就会冒出几个冲锋队员打的你头破血流。
但是人民接收机不同,这是纳粹为数不多的真心希望所有人民都能拥有的玩意。为了让每个德国人都能听到元首的讲话,戈培尔对人民接收机的造价下达了死命令:不得超出德国人平均月工资 70 马克。
科隆大学教授瓦尔特·克斯廷(Walter Kersting)设计了初代的人民接收机,由戈培尔拍板用希特勒上台的 1933 年 3 月 1 日将其定名为 VE-301,可见纳粹对人民接收机寄予何等厚望。
VE-301 有一个粗制滥造的纳粹外壳和三个纳粹旋钮,最重要的电子原件是三根纳粹电子管。它被涂上了冷酷的纳粹黑,一个大型的纳粹喇叭几乎占据了整个收音机的正面空间,用来在丝丝作响的纳粹杂音中将元首的讲话声放大到极限。
为了尽可能地压缩成本,VE-301摒弃了以往收音机雕龙画凤的装饰外壳,内部原件也出奇的简单,所有的目标都是在70马克的造价内凑出一台能响就行的洗脑盒子。当时许多高品质的收音机拥有六根以上的电子管,用以提供更好的接收效果,但是人民收音机不需要。
还想要低音澎湃,中频饱满,高频通透?70马克的人民接收机不是送给你们玩 HIFI 的,能听见领袖讲话就是合格品。
为了防止人民偷听敌台,人民接收机没有短波功能,从而将这玩意接收范围控制在相当短的距离内。
众所周知,无线电根据其波长不同而划分出了长波、中波和短波,波长越短则越容易被地面和大气电离层反弹。中长波都穿透电离层跑掉了,别有用心的短波却能在电离层和地面之间一路反弹,带着外国反动势力的宣传偷偷渗入了德国。
VE301不但被阉割了短波功能,能收听的电台也被固定为几个立场坚定的纳粹频道。所以这玩意根本就不是一台可以用来娱乐的收音机,只能算纳粹放进你家的洗脑工具,把 VE-301 叫做「人民接收机」而不是「人民收音机」是不无道理的。
三家主要的电子厂参与了人民接收机的制造工作,包括蓝宝(Blaupunkt)、斯贝(Seibt)以及德律风根(Telefunken)。对,就是那个让 HIFI 老烧们听名字就浑身哆嗦的胆界精英德律风根。
但作为一台无线电设备,VE-301是残缺的,悲剧的,不但被阉割了收音功能,甚至连收音机的命根子——天线也被纳粹一刀切掉了。当别的收音机竖起雄风满满的小天线接收远方的诱惑电波时,VE-301 只能在阴暗处咬牙切齿的抓挠自己胯下的伤口。身体的残缺造就了 VE-301 扭曲变态的性格,它最终心甘情愿的堕落为希特勒的权力传声筒。
来来来,75 马克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VE-301 在 1933 年 8 月 18 日的德国无线电展览会上正式被推出,展览期间首批 10 万台全部售罄。1933 年只有四分之一的德国家庭拥有收音机,到了 1941 年三分之二的家庭都拥有了人民接收机。毕竟这玩意实在是太便宜了。
戈培尔的计划成功了,数百万台驻扎在卧室里的太监在老百姓头脑里筑起了一堵无形的墙。
· 「戈培尔先生,这个旋钮只是装饰啦」
可是在听腻了天天唱多的纳粹频道后,德国老百姓终于发现便宜没好货。人们把这个呱呱乱叫的东西厌恶地称作「戈培尔的嘴」,虽然这张嘴总是发出希特勒的声音。
可惜希特勒是元首又不是主播,不可能一天 24 小时都坐在话筒前陪你们唠纳粹嗑,所以纳粹电台也会播放一些副元首鲁道夫·赫斯或者戈培尔的讲话,当然还有套路满满的纳粹新闻。推荐:高潮到底是什么感觉?用镜头记录下100位女性高潮的模样
不过,纳粹也没有料到元首的法定继承人鲁道夫·赫斯会在 1941 年 5 月开飞机跑去了英国,之后人民收音机里基本上就只剩下元首讲话和一路胜利的纳粹新闻了。
在德国通讯社的通稿中,昨天还是纳粹副元首的赫斯今天就变成了「精神错乱的理想主义者,充满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负伤而造成的幻觉」——有了人民接收机,这位副元首顺利地被精神病,他的出走也被纳粹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了。
身为纳粹头号大喷子,人民接收机在短命的存在时间里喷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德国少年在人民接收机的洗脑播音中成长,展现出极度的爱纳粹之心。
可是花 75 马克买个收音机却只能收听纳粹国家广播电台,就像如今的法国人民花大价钱买了辆汽车却被限行或者伊朗人民千辛万苦装了根网线却不能上外网一样,虽然是件为国家省心的好事儿,但总有些坏分子想方设法从里面钻空子。
勇敢的德国人民发明了大量突破纳粹无线电管制的办法。最常见的就是为人民收音机改装调频功能,或者私自加装接收能力更强的天线,还有人改造出了可以用耳机的版本,以免警惕的邻居听到动静向盖世太保举报。
随着私自改装接收机的情况越来越多,纳粹开始不乐意了。面对严峻的国内舆论形势,纳粹发出警告:私自改装人民接收机以及架设翻墙天线均属于违法行为。
纳粹的警告从来都不是口头上的威胁。从 1939 年至 1942 年,共有 2704 起偷听敌台的行为被定罪,被处决的人数现在已经不得而知。
美国记者夏伊勒在 1940 年 2 月的日记里提到这样一件事:一名德军飞行员的母亲接到通知,说她的儿子已经失踪并被认定死亡。几天后,BBC 公布的德国战俘名单里却有她的儿子。次日,有八个熟人来信告诉她这个消息。这位母亲向警察告发了这些人收听敌台,于是他们全都被捕了。
然而在纳粹的高压之下,依然有超过 20 万的德国人努力收听到了外国广播。
在柏林的每个夜晚,都有人坐在改装过的人民收音机前,听见外界传来的宝贵信息——或许是被视为靡靡之音的爵士乐,或许是中央集团军群在白俄罗斯被苏军洪水般席卷的大溃败,或许是爱因斯坦将纳粹比作是「抢劫犯、杀人犯、国家社会主义骗子」的谴责,又或许是托马斯·曼认为纳粹德国是「灭绝人性、白痴训练营、牲口国家」之类的咒骂。
当元首的军队在新闻中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光荣胜利、战线却从莫斯科一路退到奥德河时,当纳粹的经济在人民收音机的播报里连年增长、日用品却逐渐匮乏到难以满足基本需求时,即使谎言仍在重复,人民群众也能从切身感受中了解到发生了什么。
只有人民接收机,这个被数百万德国民众在起居室里日夜咒骂的太监,仍在在吱吱作响中表达着对纳粹的忠诚——即使是在苏军兵临柏林的前夜,它还在不停地高喊「将入侵者消灭在第三帝国首都坚不可摧的城墙下」。
可惜的是,纳粹嘶吼出的那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就和人民接收机砌出的那道无形的墙一样,是如此的弱不禁风。这堵诞生于特定时间的特殊的无形之墙,最终崩塌为压在纳粹坟头上的一堆瓦砾。一共也就是一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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