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4日星期六

苏晓康:什麼叫「天黑下來」?

【按:我看網上在罵「萬年一遇」,就明白國人不懂「水利」在中國早已是「政治」,我寫黃河,常用「萬年一遇」這個詞;我在《河殤》也用「洪水氾濫」,當作「週期性社會動亂」的代名詞。現在又有了新名詞,大眾還是不懂,昏君當道,人治災難,此刻若天災降臨,那不是變成「人治」,而老天人君都不管你,這就叫「天黑下來」。】

六月以来,南方二十多场强降雨,导致长江黄河洪水迸发,七百多条河流水位超警戒, 二十八个省份、七千多万人受灾,半个中国泡在水里,面临1998年以来最严峻汛情。长江三峡水库遭遇建库以来最大入库流量,大坝汛期拦洪,才保下游大城市荆州、武汉、南京大城市,然而民间盛传大坝出现坝体变形,逼使官方出面解释"弹性变形"……洪水到四川,乐山大佛被"洗脚",民间有谚云:"大佛洗脚"乃中国变天预兆,这才是二〇二〇洪水的政治寓意。

「三峽大壩政治學」

中国但凡發生水灾、地震等天災,中共的執政能力便遭遇挑戰,並邏輯性地導向它的合法性問題。這次南方大水,再次引发民間对三峡大坝防洪能力的质疑,平時政府吹慣了可挡「万年一遇」、「千年一遇」大洪水,臨到頭卻囁嚅而稱「三峡工程只是长江防洪系统的一部分,并不是万能的」。
國際水利專家普遍懷疑三峽大壩的》神話」。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研究员迈克尔•奥斯林說:
『实际上他们必须允许人为控制的洪水。问题是,如果降雨像预测的那样持续下去,如果上游的较旧、较小的水坝发生故障,那么单独依靠三峡工程就能控制一切吗?还是他们其实必须释放不受控制的洪水?那可能是灾难性的……我认为更大的问题是,他们是否对大坝的风险,以及三峡大坝上游较小水坝的风险,保持公开和透明的态度;是否采取了足够的预防措施来疏散人员,并准备好了获取农作物和电力的其他途径。他们无法控制降雨,但可以做到的是在实际风险上更加开放和透明。』
阿拉巴马大学地理学教授大卫•尚克曼也指出,三峡水库无法应对今年这样严重的洪灾:
『三峡水库的总防洪能力只是大坝下游和长江中部的总洪水量的一小部分。所以它可以容纳部分洪水吗?是的。但是像现在这样的严重情况下,它无法起到有效的作用。
然而中國水利專家卻是從「政權安全」的角度發言,人民日报旗下的《中国经济周刊》引用中国工程院院士家王浩的话说,三峡大坝「抗压能力反而会在100年内水越泡越结实」;而中国水力发电工程学会副秘书长张博庭更表示,「假如原子弹直接命中大坝,其后果只是把大坝炸出一个大缺口」。
著名气候科学家彼得•格莱克,在过去数十年内致力于水资源研究,他质疑:「大坝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强大。大坝一旦修建就已经到位,而且你必须应对它的后果。 我希望我们永远不会看到大坝接受核弹测试。 这是一个荒谬的说法,也是我们希望永远不会看到的。大坝已经建起来了,在某些情况下可以运行。 但是我们现在开始拆除大型水坝,因为我们了解到它们对环境有多么大的破坏。」
迈克尔•奥斯林认为,治洪失败,甚至是大坝安全出现问题,将会对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合理性造成致命一击。他说:
『这或许将是自文革以来中国共产党面临的最严峻考验。这是一个他们有多么公开和透明的问题,尤其是紧随武汉新冠疫情之后,他们在多大程度上制定了应急计划,以及集结该国其他地区和国外的支持还有援助的能力。党和政府向全国保证大坝是安全的,如果大坝失败了,所有上述问题都将是重大考验。这可能是对中共执政以来合法性的最严重打击,可能导致抗议活动和骚乱,因为大坝的失败会导致严重的问题,严重的人文、农业和经济问题,还要加上武汉爆发新冠疫情后的损失……但这是中共应该非常担心的 「黑天鹅」,在人们眼中,这可能是中共合法性的最后致命一击。』
實際上,三峽大壩本身就是一個中國政治符號。早在八十年代末,一個水坝争议的时代,在中国拉开序幕。八八年,长江三峡大坝的论证,遭到全国政协几位老资格委员调查后的质疑,戴晴领衔的十几位首都大报记者,联合采写出版了《长江长江》一书,並引发了一场民间「抵制三峡大坝」的运动,反對大霸的清華大學教授黄万里是灵魂人物,未料隨之而來的「六四」大屠殺,也將這場抵制運動夭折於血泊中,而力主建壩的李鵬,恰趁屠殺勝利之彈冠相慶,啟動建壩工程,葛洲壩幾乎成為鎮壓學生、屠殺平民的一座「豐碑」,攔腰截斷長江而起。
「黃萬里悲歌」,起之於黃河三門峽,是構成我的【屠龍年代】主要內容之一,他「愧對蒼生」的悲涼,令我終生難忘:
我在八五年的治黄采访中,没有见过黄万里。直到两年之后,在制作《河殇》的时期,才请他来演播室,用几分钟讲一讲他的治黄方略,才听到他那一口吴侬软语。他1999年的手稿《论江河淮海综合治理》中有一段文字,评说四九之后的五十年治水之成败,并道出一个治水人的悲凉。
『近年来江河淮海迭受灾害:黄河从来以洪患著名,七二年来警闻有断流兼洪灾之恶耗。海河素赖黄河分流淤灌,今已断航多年。淮河1937年导流入海方完成,即遭黄河破堤重淤之灾,其后改导入江初非长计。在1983年汉水安康洪灾之后,1998年长江中下游又遭特大洪灾,接着冬春九江又以基本断航问世。江灾受害人口2.33 亿,死亡三千余人,淹地392万亩,资金三千万元以上。
『这些灾难决非全由天然造成。看到军民合作舍身救护的壮烈,自己一介老书生,无能为力。除了捐助些资金衣物外,只有悲痛与惭愧。记得少时父亲说:「我国自有历史以来耕作的农民从来没有对不起过统治阶层的!」自度身受国家教育十七年,获得各级学位,七十多年来从事水利工程的教学、研究、和实践:举凡查勘、规划、测量、设计、施工和行政莫不曾经亲自操作,培养过四十几个工程人员,教课五十整年,然而对于我国治水大计未曾有过多大有效贡献,乃有上列"愧对苍生老益悲"的诗句。』

天黑下来

2018年6月8日,山东、四川、重庆、安徽等至少十个省市的卡车司机发起了一连串抗议。上百辆卡车停泊在路边形成长长的车龙,车上挂了「拒绝疲劳驾驶」、「抵制低价」等标语。司机的抗议内容一致,主要是运价过低、油价高企、交警路政随意罚款、疲劳驾驶以及货运平台「运满满」禁止其与客户私下沟通的新政策不满。
显然,这是中美贸易战所产生的的效应,其导致国内油价上涨,令原本就是微利的长途运输业更形惨淡,卡车司机活不下去了,而这个行业如同晚清两广挑夫一样,乃是一个跨区域流动的群体,通讯联络便捷,容易组织,方可能形成罢工行为,也显示其内部深处已有较成熟的地下会社和领袖人物,但是诉求仅止于经济层面,离社会运动尚遥远。
此时恰有一旧友来美,问他当下最著名的民间人物是谁?他说:
任志强,首屈一指,房市大亨,也是最牛分析师,如今中国无人不跟房地产无关。第二位是于建嵘,在农民当中知名度最高,这两位是全国性的。接下来是贺卫方,在中产阶级企业家里最有名。
我问孙立平呢?他说知名度出不了学界;那鲍彤呢?「民间已不知此人是谁。」我颇错愕。
关于天下大势,他说了两种预测,一说,一年半后「天全黑下来」;另说「半年后」,然后就是天下大乱,再往后就不知道了。此意是说习近平将翻盘,失控全局?他说国内亦猜他欲传位女儿,而无论体制内外,均无替代人物可能出现,逼跨习的只能是外力、战争、大灾难。习的唯一手段是军队,但是人们都怀疑他控制军队的能力。
几日后,又见一位来客,称「国内形势已到极限」,半年一年之内会有大事,习只信老婆女儿两个女人,难道中国会再现晚清格局——两宫太后和一个儿皇帝?我对这种臆测似信非信,好像中国正在出现一种无人辨识的统治模式。
我最感兴趣的是「天黑下来」这句话,一个最时髦的政治新语,中国永远在创造新词汇,无穷无尽地描绘政治这个怪物,「天要亮了」、「天下大乱」、「昏天黑地」等等,「天黑下来」蕴含着人民内心多少绝望和无奈啊。
然而我归纳上述民间情势,叫做「民间无社会、底层求生活」,令广大吃瓜大众尚无政治含义,经济起飞三十年,只创造了一个富裕的中产阶级,眼下只有外逃冲动,需要政治启蒙,觉醒后才有政治意义;知识阶层彻底边缘化,在金钱至上利益驱动的社会里,不仅是权力的婢女,也是娱乐的丫头,而政治上的尷尬是,越在民間深孚眾望者,越想留在「體制內」;党内改革成分「缺氧化、临终化、僵化」,比知识界更加遁形,且无重组几率。假如习体制此刻解体,则中国面临无组织替代的前景,中国体制的沙漠化愈见显著,也显示强人替代的可行性愈高,区域分离性也愈高。川普政府的不确定性,是外部不利因素加剧的源头,它也在搅动东亚不确定性,如北韩的莫测,假如台湾自立倾向被鼓励,则令北京两岸政策陷入困境,必须在战争边缘游移,它将成为加剧北京高层出现裂口的最大力量,而可预测替代习的只有军方。
美国与中国争夺亚太主导权的游戏,令习之扩张政策受挫,此情势在中共权力结构中的含义尚不清晰,习还有退回温和路线的空间吗?一个刚刚黄袍加身的政治寡头,有其「奇理斯玛」魔咒的负担,玩不出奇迹就是失败,更遑论一个重大外交挫折?拿破仑二世当初栽的就是这种跟头。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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