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说的是,和汶川、北川等灾情惨烈的地方相比,我们那个小县的损失微不足道,几乎被媒体忽略不计。父亲说,他没有听说有任何记者前往。我在网上 搜索了一下,也没见到任何正式的媒体报导。然而,没报导不能说明没灾情。据乡友会转来的官方统计,全县受灾65万人,死亡8人,重伤37人,轻伤668 人,房屋倒塌2907间,危房27888间,直接经济损失32265万元。从普通民众的感受看,当日全城人惊恐万状,四处奔逃,随後连日夜宿街头,慌乱疲 惫,不知所终。那麽,媒体的这种忽略是否正常?追逐热点是媒体的本性,但是各有侧重更能顾及更全面的信息。我知道,我的家乡远远不是被忽略最严重的地方。 就在震中附近一些能够到达的地方,也被媒体和救援大军晾晒了多日。
在出来避难之前,我的父母遇到的具体问题是,他们的住房被震出数道裂缝,不知道还能不能居住。由于余震不断,他们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了外出过夜。 风雨交加,谣言四起,喧嚣嘈杂,往往通宵无眠,这给本来神经衰弱的父亲带来的折磨,恐怕比地震还要难受,所以他最後决定冒死也要回家睡。如今我又听说,有 些城市力劝市民不要露宿街头,甚至出动城管驱赶,但是没有人问他们的房屋是否完好,裂到何种程度尚可安居。虽然在网上见到危房排查的报导,但是我从分布在 灾区各处的亲人那里,没有听到任何消息。夜宿街头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多数人在坚持数日之後都已搬回家中,希望政府能够尽快而且随时启动真实有效的危房排查 工作,以尽量减少二次伤害。至于母亲相信政府会给予适当补偿,父亲则认为这次灾情严重,(对于咱们这种小灾情)政府顾不过来,我更是无从回答。
我的父母倒没有夜宿街头,他们和无数聪明人一样,知道最安全的地方是新建的县委大楼,于是每天去那栋大楼的底层大厅抢占一个位置。他们还怀着一种朴 素的期待,以为在这里可以最快得到县领导的慰问和权威消息,但是一直没有任何领导露面。有一家蚊香企业,出于慈善兼商业广告的目的,免费派发蚊香,他们一 度相信是县领导安排的,这家企业只好出面解释是自发行动。由此可见,那些天温家宝总理身先士卒,感动天下,部分基层官员并没有上行下效,形成体制性的责任 系统。而在救灾的过程中,这个系统才是根本的保障。
来广州的头一天夜里,母亲突然从睡梦中惊起,拍打着父亲说:“快跑,又震了!”次日,八岁的侄子在摇晃的公交车上说:“哎呀,会摇出裂缝来的!”我 说了,我们那里并不是重灾区。可以推想,重灾区人的心理问题,恐怕比我们想象的严重许多。社会如何帮助他们,是一个需要十分真诚和细心体察的问题。仅举一 个例子:从我身边的朋友看,年轻人都希望年老的父母外出避难,但父母普遍不情愿,一是怕自己成为累赘,二是不喜欢被暗示为“逃兵”,因为媒体一直在强调 “守望相助”,“坚持到底”。不仅老年人,有些灾区的年轻人也受此困扰。有个朋友打电话给我说,她和身边的人虽然每天都在尽力,但一直被还没有做够的内疚 感深深折磨。她希望媒体能够对那些普通的灾民说,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幸存下来就是最好的救灾。我甚至希望有更多的渠道把更多的灾民疏散到远离灾情的地 方,让他们在平静的阳光下恢复生活的信心。
我相信当事者的个人感受是最重要的。有很多身处灾区的朋友写出了幸存的经历,自是弥足珍贵的记录,但是从救灾的立场看,这还不够,我希望他们能够从 中总结出灾民的实际需求。我也希望媒体更多地报导灾民的声音,让他们说出自己的要求,而不是事先预设要不要反思、要歌颂还是要揭露等报导立场。(完)
作者长平,资深媒体工作者、时评人。/ 原载路透中文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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