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4日星期三

陶杰:激情不是泛滥印行的钞票

今年五月,是法国学生运动四十周年。四十年前的五月六日,法国大学生在巴黎拉丁区游行,与警方 冲突。法国学生向警方掷石,警方还击以催泪弹。法国的「一九六八」(Soixante-huit)成为现代史的一个名词:激情、浪漫、理想。法国年轻人想 掀起一场革命,推翻右翼的戴高乐政府。「红五月」造就了法国政治、艺术、文学的新气象,对后世有深远影响。「红五月」的主角,是法国的愤怒青年。他们为甚 么愤怒?因为六十年代是一个激情的世代:越战、拉丁美洲革命、摇滚乐、马丁路德金的人权运动。参与「红五月」的法国新世代,有的在战后出生,更多在第二次 世界大战时期出生,他们还记得纳粹掀起的战祸,深以法国投降希特拉的维希政府为耻。一九六四年,美国柏克莱大学校园最先爆发示威,然后蔓延到欧洲,西方的 学运,以法国的红五月为最瞩目的焦点。因为法国不止学生运动,还有工人大罢工。学生几乎与工人联线,掀起一场革命。总理庞比杜答应增加工资、缩短工时,在 最后关头化解了工运。工人关注的是生计,学生却沉迷于理论。工人觉得学生只是一群喜好空谈的精英,学生也渐嫌工人粗俗,戴高乐当机立断,宣布提前大选,激 情开始消退。法国的「红五月」,英美的大学生争相仿效,演变为反越战风潮,间接促成美国自越南撤军,直到赤柬的灭族屠杀,中国「四人帮」被捕,「红五月」 的幽灵才烟消云散,然后是列根和戴卓尔夫人相继执政,西方的右翼新保守势力登台。八十年代「优皮一族」在华尔街登场,世界进入网络新纪元。法国的「红五 月」为西方的左派社会运动奠定根基,还影响了史匹堡、卢卡斯、哥普拉一代荷里活的独立制作新进导演,还有总统克林顿的黄金八年。

红五月的激情,是法兰西民族的基因。「红五月」继承了巴黎公社和法国大革命的精神,而法国人的激情,每次都由年轻人推动时代的进步。「红五月」的历史记 忆,是一七八九年的法国大革命,法国大革命的领袖,都是死在断头台上的年轻人;激进的雅各布宾派领袖罗伯斯庇尔(Maximilien Robespierre),死时三十六岁;丹东(George Danton),死时三十五岁;丹东的左右手狄慕伦(Camille Desmoulins),死时三十四岁,还有追随罗伯斯庇尔的一个门生圣如斯(Louis de Saint-Just),死时只有二十八岁。这伙革命家,才是不折不扣的「愤青」,他们以提倡自由、平等、博爱开始,在群众的暴力行为之中,亢奋渐渐丧失 理智,不但屠杀皇室贵族,发展到取缔天主教,灭绝所有的异见者,但是法国大革命的年轻激情,无人可以否认,开创了一个叫「现代」(Modern)的时世, 欧洲的现代史都以一七八九年的法国革命开始。法国人的激情,从不滥用,激情释放出来的时候,都有令人类历史改造的能力。「红五月」正是想继承法国大革命的 激情,但法国大革命涌现了愤怒青年的魅力领袖、小资产阶级与工人、失业流民联合,「红五月」的大学生不但无法与工人联机,本身也拉杂成军,群龙无首。即使 如此,法国的「红五月」四十年来余威尚在,创造了一个世代的思潮和文化。中国的「愤青」一族,藉奥运「圣火」之名闹事,围攻家乐福、企图发动「五一」抵制 法国货,却轻易为中国政府压下,在同样玩激情玩了二百年的法国人眼中,未免有点贻笑大方。

法中两国近世关系友好,其中不无法国人欣赏中国激情的心理──中国毛泽东的暴力革命,师承俄共,俄共受马克思发,马克思受到法国大革命鼓舞,因此法国人 把中国的愤怒,有点视如己出的惺惺相惜。中国「六四」后的学生领袖流亡海外,法国的米特朗政府伸出同情之手,接收庇荫最为热情。一海之隔的美国,相形即态 度冷淡。没想到这一次,大陆「愤青」的怒火烧到法国人的头上,而且如同反美和反日的情绪一样,不但照例三分钟热度,而且背后并无人权和自由的理想为动力, 只有欧洲,视为极右的民族主义情绪。法国人搞不清楚中国人的「激情」到底有甚么内涵,由五四运动、文化大革命、六四到最近的「护圣火」,中国式的激情有点 像滥印的纸币钞票,一次比一次廉价、中国的「愤青」,即使都是年轻人,不但没有罗伯斯庇尔和丹东之类的人物,也看不见「红五月」的盛景。中国的「愤青」行 使的是一种「伪激情」,他们很可怜,只是工具,无从为自己改变命运,与法国人的激情相比,中国的「愤青」从来不是、也不敢做自己的主人。

这就是法国红五月四十周年的历史意义。法国人毕竟是真浪漫、真热血的激情男女,他们的血液里有创意,没有奴性,法国「红五月」虽然政治失败,但也独领风 骚,四十年来,造就了欧美的一个现代的文艺丰收季。「愤青」有真有假,法国的「红五月」,当然不如LV一样,今日不为崇尚物质的中国消费者所知,但重温法 国的激情二百年,就知道激情不但如梵谷的向日葵,是创意的元气,而且原来还是一个浪漫的品牌。

--原载《苹果日报》淩锋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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