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先生以《丑陋的中国人》闻名于世,他的逝世很可能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他像鲁迅一样致力于中国国民性的研究与批评,代表了中国知识精英在中西碰撞过程中强烈的自审自虐倾向。
中国的知识精英从来高高在上,作为一个阶层具有坚实的自信和自负,几乎不屑于自审自省。可是,在与西方列强的交往过程中,他们节节败退,羞恼无以自持,终 于不得不低下头来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于是他们将失败的原因归结为“国民劣根性”。这种国民劣根性乍一看当然是指整个民族,但从其代表人物鲁迅的小说创作来 看,在实际的言说中常常偏重于底层人,也就是主要体现在闰土、祥林嫂、七斤、华老栓、华小栓、阿Q等等小人物身上。当我们批评“丑陋的中国人”时,脑子里浮现的形象,多半是这些不幸的人们。
穷人的缺点总是最多的,因为富人的挑剔总是最有权威。失败者的品格总是可疑的,因为这一切由胜利者说了算。中国既是这样的失败者,也是这样的穷人。西班牙 人奴役中南美洲时期,那里的印第安奴隶因为不堪折磨常常集体自杀。西班牙学者在总结印第安人“国民性”时,赫然写上一条:他们不热爱生活,天生具有结伴自 杀倾向。印第安人只能任由这种无耻的诬陷流行几百年之久,因为他们无法掌握话语权。中国人的“国民性”首先是由西方的传教士和鸦片贩子以及枪炮手发现和描述的,中国的知识精英从梁启超开始逐渐接受了他们的批评。鲁迅沿着梁启超的思路狂奔猛进,对他所深爱的国人进行了最深沉的反思、最猛烈的批判。“国民性批判”成了鲁迅一生最主要的学术事业和贡献。
最为要命的是,中国知识精英在批判中国国民性时,其潜在的参照对象正是那些杀遍世界的西方人。在以哥伦布航海抵达美洲大陆为开端的几百年殖民运动中,西班 牙人、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以及后起之秀俄国人、美国人、日本人,他们所表现的残忍、凶狠、诡诈、贪婪,无不达到人性的极至。无数岛屿和地区 被他们屠杀得不剩一个居民。英国人在自己国家严禁鸦片,可是却用枪炮逼着中国进口他们的鸦片。鸦片战争以后的几十年中,英国人对华外交的中心工作就是耍尽 花招要求中国将鸦片贸易合法化。至于西方列强之间的掠夺和残杀,比起中国的战国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跟他们自己所标榜的所谓“文明”相距十万八千里。
在这样的强盗面前,全世界无一例外地沦为他们的掠夺对象,没有一家幸免者(连日本也一度是他们的掠夺对象)。中国当时没有抵挡之力,并不是由于我们的所谓 劣根性,主要乃是由于满清皇室把家族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满足于拿全国人民做他们保卫皇权的抵押,而没有像日本明治维新那样及时调整和改革政治制度。我 们跟西方主要的差距根本不是人性或者国民性方面的,而是政治制度方面的。西方人的优秀之处,在于他们在自己的社会内部建设了较为合理的政治机制,奉行较为 和平的政治协商和利益博弈的游戏规则,在于他们有一个能够为国家利益和国民利益而效力的政府。这方面才是真正值得我们学习的。日本难道有什么优越于中国的 国民性吗?他们成功的秘密就在于,他们经过借鉴欧洲列强的政治制度,迅速扭转了备受荷兰、英国、美国、俄国敲诈勒索的厄运。他们不但及时从那一系列掠夺性 条约中逃脱出来,而且蛮横地加入了与强盗们分赃的行列。如果中国的精英阶层不是执着于所谓国民性的批判,而是一直致力于制度的变革,我们会在西方人的枪炮 下委屈那么长久吗?
我们并没有因为西方人的烧杀抢掠而总结出西方人的所谓国民劣根性,因为这本不是“西方性”或者“欧洲性”问题,而是人性问题。这样的勾当咱们的老祖先在秦 灭六国时也干过不少,所有的人群在一些特定的历史条件下都曾经“人性恶”严重发作,抓住这些“恶”或者它的反面总结出所谓国民性是缺乏说服力的。事实上这 几代中国精英所发掘的所谓国民劣根性,绝大多数都不是独属于某个民族的缺陷,而是人性的缺陷。西方列强在进行殖民掠夺的过程中,大肆宣扬欧洲中心论、欧洲 优越论,甚至不惜虚构了“文明”与“野蛮”、“文明性”与“野蛮性”的对立,进而进一步虚构了人性的二元论,即欧洲人的人性和野蛮人的人性是不一样的。我 们由于急于向这种胜利者的文化思想靠近,神不知鬼不觉地认可了这种种邪说。
对照着“内修文明、外施暴力”的西方世界来寻找我们的国民劣根性,是近代以来一条错误的文化思路。可是知识精英们的思想一旦进入了这样的路径,一时就难于 回头。他们如此擅长于反思自己的缺陷,可是,当他们的反思进入自虐状态时,他们对于自己的自虐状态却缺乏足够的反思,以至于长驱直入一百年。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这种自虐倾向的集中表现,它使得自虐心理成为一个时代的主流文化。自此以后,对于“国民劣根性”的批判、对于“西方性”的趋近和向往,成 了我们的基本心理倾向。在鲁迅之后,中国最深刻的作家大多数都是鲁迅精神的继承者,他们对准中国文化、对准中国国民性,进行了狂轰滥炸式的扫荡。柏杨先生 是继承鲁迅衣钵,用杂文进行国民性批判的最有影响力的当代中国作家。
由于这种强烈的自虐倾向,我们五四运动以来所圈定的教育资源中,仅仅列入一些表面化的西方文化,本民族文化则完全排除在外。我们因为长期停留在国民劣根性 的审视中,而放弃了对于更加深广的人性缺陷的研究,而人性的缺陷是既包括中国人,也包括西方人的。在研究近代史的过程中,我们只看到了受害者出于自尊自卫 本能的排外倾向,而看不到外国殖民者对于中国人的屠杀和掠夺。这种教育使得自虐心理内化为我们的本能,以至于一提起国人的某些缺点,我们就本能地像西方殖 民者那样表现出厌恶和蔑视。尤其重要的是,由于我们一百年来长期沉溺于“国民劣根性”的自虐体验中,从而大大耽误了我们对于制度建设的关注和努力,这是一 个极为惨痛的教训。
中国人应该及早从这种自虐倾向中摆脱出来,挺直腰杆做人。中国人的缺点,都是人性缺陷的一部分。不存在一种独属于中国人的劣根性和罪性,全人类只有一种人 性,而人性的缺陷都是相通的、相同的。中国人当下最重要的不是反思自己的所谓劣根性,而是想当年的日本人那样切实地进行制度建设。如果我们的知识精英一直 热衷于将国民引入自虐的深渊,那么谁来进行坚实的社会建设和制度建设?
自审总是令人尊敬的,自虐则往往导致严重的自伤,谁愿意看见自己的民族永远这样“自伤”下去?但愿鲁迅和柏杨的时代就此结束。我们不需自卑,不需自虐。我们完全能够建设一个像西方那样的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而不要以所谓“国民劣根性”、“中国国情”等等莫须有的理由拒绝这种建设。(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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