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4日星期四

格丘山: 我爱美国━━高速公路惊魂记

内人开始叫喊 " 怎么搞的,车速下来了!" 的时候,我正坐在汽车驾驶员旁边的坐位上啃苞米。内人拼命睬油门,转速升到了5 至6RPM,车速却从80码降到了50码,而且还在下降。最坏的事情,我们在最左侧的超车LANE上。以这样的速度,要想换三个LANE到最慢的LANE 上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内人无奈启动了紧急信号,看着一辆辆车风驰电掣地从右边LANE向前超过去,顿时将我们远远摔到后面,恐惧感不由升上心头。

速度降到了30码时,我们被迫将车停到了公路左侧的边缘上。那里勉强可以容下一辆车的宽度,右边离LANE的边缘线只有一足的距离。每一辆汽车从 我们的车旁飞驰过去的时候,我们的车就会引起一阵震动和摇晃,显然每一辆过去的汽车车速都在80码以上。我生平第一次认识到这个速度的可怕,虽然我们自己 已习以为常的以这样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驶行。这时候不但觉得自己离死亡,就像我的车离右边的LANE只有一步之距,而且我觉得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都在向死亡 的墓门冲进去。我想人们都疯狂了,他们在为什么忙碌?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使他们要以这样的速度,每天不停地从世界的一个地方冲向另一个地方?难道他们都重要 到,这个世界某个地方急如星火的需要他们吗?要知道,以这样的速度,在比一个车的宽度略微宽一点的空间中,几辆车并列同进,任何0。1 秒钟的疏忽,任何车体上一个螺丝的断裂,任何一个驾车人的突发疾病,或者任何一个偶发因素的出现,都会以生命为代价。这一刻我深信不疑,一千年后,我们的 子孙读历史书时,看到他们愚蠢的祖先,每个人每天都被装在比他们身体重几十倍的乌龟形的铁壳子里,排成几列,冒著生命危险向前飞冲的时候,会有一种啼笑皆 非的幽默感。

内人开了左边的车门,从路边栏杆的狭缝里挤了出去。我无法开右车门,只能坐在那里。然后内人就开始给AAA打电话,路上一辆辆飞奔过去的汽车的尖啸声压住了其他的一切声音,内人几乎是在叫喊:
" 我们的汽车死在从华盛顿到RICHMOND的95公路的半途上!" 可能实在无法听到对方声音,她将驾驶员侧面的玻璃窗打开了,将头伸到车内高喊着:
" 请声音大一点,我实在听不清";
" 好一点了,我们的车是HONDA ACCORD,银灰色的,对,四门";
" 我们停在快速LANE 的边上!";
" 请快点来,我们离LANE太近啦,太危险了!";
" 我实在不知道在什么出口,看不到!";
" 不,我真的无法知道出口号,也许是40左右,什么,非要出口号,我不知道,PLEASE……";
看来僵在那里了。正在这个时候,我们车的正后方奇迹般地出现了一部显示公路信号的交通车。车上显示着要求降速和小心的电信号,车上的驾驶员向我们 走来了。真是天降神兵啊,我至今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来的这么快?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不相信神仙,那么这一刻,他一定会相信有神仙。他走到内人旁 边,接过去电话,告诉AAA我们在EXIT36号,然后就问我们发生什么了。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青人,显肥胖,有着好兵帅克那样谦卑可爱的笑容,绝对不是 美国社会那种精明强人的样子。我们说可能是TIME BELT 断了,我们刚换不久,换了后总感到车况不好。他让我们打开了车盖,启动了车,发现 TIME BELT还在转。他说可能是减速箱的问题,说完了,就走回他的车去了。我以为他要走,连忙跟着他走过去,发现他只是坐回他的驾驶座,并没有走的意思。他平 静的说,他会一直待在这里,一直等我们走了,他才离开。我如释重负,心想神仙啊,谢谢了,谢谢了。

我看着我们的车停在这个窄窄的公路边上,旁边是一辆辆风驰电掣呼啸过去的汽车,实在不知等会儿AAA的人来了,怎么将我们的死车拉走。当AAA的 车停在我们前面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耽心是多余的。这是一辆拖板车,后板可以倾斜到地面,然后用一根钢丝绳,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们的车拖到后板上,后板就 可以回到平常位置了。拖车司机五十岁左右,一看就是美国蓝领工人,脸红红胖胖的,是一个和蔼爱交谈的人。他轻轻松松就将我们的车摆平了,然后看到我们不敢 上他的车,因为,走向右边车门时,右LANE上飞驰的车几乎擦身而过。他和蔼地笑着,自己走在前面,领着内人走过去。我还是怕死,不敢走,就从驾驶员门上 了车,非常狼狈地从减速箱上爬了过去。

上了车,拖车司机还是带着和蔼的笑容开始启动车。然后慢慢加速,车就进入了车流,以我刚才感到死亡的速度飞奔起来,却不是奔向死亡的墓门,而是修 车店。这时我突然想起那个带著羞涩笑容的信号车的司机来了,我们这就走了,连谢谢都没有来得及说一声,内人也在那里大为懊丧起来。

拖车司机问我是什么问题,我说可能是减速箱, 他说那可要二三天才能修好。我说修车附近有没有租车的地方,他说有,说着说着我们就到了一个AAA AUTHRIZATION 的修车铺。内人突然想起她似乎记得收到一份HONDA DEALER的信,信说从1999年到2004年的HONDA减速箱有问题,可以送回HONDA DEALER去修。那时她觉得她的车没有问题,就将信扔掉了。我说我们最好还是去HONDA DEALER。拖车司机还是和蔼地笑着说,离这里大约10码有一个HONDA DEALER,他可以送我们去。说着就将车开回高速公路,我们就这样轻轻松松的说着话,一会儿就到了HONDA DEALER。

拖车司机将我们带到一个漂亮的房子门口,指着里面的人说,进去找那个人谈,我去找地方将你们的车卸下来,不要担心我,我总能找到你们的。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有学者风度的美国人,一付办事很认真的样子。我告诉他我们是长途驾车,如果是减速箱问题,今天修不好,我们必须租车赶 回去。他说这会儿是中午,机修工都吃饭去了,下午他一定很快给我们回音。他说旁边有很好的休息室,我们可以到那里去喝一杯咖啡。我又问他是不是2000年 的 HONDA ACCORD的减速箱有问题的话, HONDA DEALER会负责。他问车的里程是多少,我说快10万了,他说没有问题,19万内都由公司负责。这样我们心里的另一块大石头也掉了地。

我们走到停车场找车的时候,立即看到了拖车司机。他跑过来说,我也正在找你们哩。他依然是那样和蔼和轻松,拿着一张AAA的INVOICE让我签 名。签完名后,他指着一个方向说,如果你们要租车,走过去二个BLOCK就看到了。我谢了他,正准备走的时候,他说等一等,从驾驶座上拿出一张巴掌大的、 正在笑的人头、有些俏皮地笑着递给了我。我看着那张顽皮的正在笑的脸,一种难以言辞的温暖在心中浮动着。

几分钟后,我们已经坐在宽敞舒服的休息室里了,那里供应免费热饮料,我要了一杯FRENCH VILIANA就和内人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来了。从高速公路上失魂落魄,狼狈不堪到如此逍遥的坐在另一个天地中RELAX,前后不过一小时左右,生活真是奇妙啊!

一小时后,那个负责我们车的美国人走到休息室来了,仍是一丝不苟的认真的样子。他说他找他们的MASTER机修工检查了我们的车,发现减速箱没有 问题,车一切正常。为了落实, MASTER机修工将车开到高速公路上转了一大圈。我不相信,问他那么我们刚才的情况怎么解释。他说可能性很多,譬如你们不小心碰撞减速箱的档位到了空档 等等,都有可能造成这种状态。他还说放心走吧,我们仔细检查了,应该没有问题。最后他说很抱歉,这一切给你们带来的不方便,你们今天的SERVICE FREE OF CHARGE,GOOD LUCK。

几分钟后,我们又以死亡的速度飞翔在高速公路上,向我们的家奔驰而去。看着玻璃外,阳光下闪闪反光的路面,路旁高耸入天的大树,天上浮游的白云, 今天的事情在我心里慢慢回放出来。那个带著羞涩笑容的信号车的司机,那个和蔼的笑着的拖车司机,那个一丝不苟的认真的HONDA DEALER工作人员,一一地从我脑子里升上来,我不由说了出来了" 我真爱这个国家",内人惊奇地望着我,不知从哪里出来的。

我说,自从二十年前,到美国后,我没有开过一次政治会议,没有受过一次思想教育,没有写过一次思想汇报,除了入籍,没有向政府,向党做过一次爱国 爱党的保证,而在中国我参加过无数次政治会议,受过无数次思想教育,写过无数次思想汇报和决心书,甚至于我们唱歌,看电影,读小说也都在歌颂那个党,那个 国家,可是我最终离弃了它。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我们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这毕竟是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民族,那里有着自己喜欢的食品,喜欢的古迹,崇拜的文化,…… 难道这一切还不足以牵连我们这些流荡在异国他乡的游子的心吗?

五十年代,曾经有多少异乡的游子在睡狮终于醒了的激情中回到母国,我的老丈人,也是其中之一。作为见面礼,他带回去了一艘中国当时最大的油船,受 到了周恩来毛泽东接见。五七年反右时,他不是给党提意见,而是党在让别人一再提意见时,他表示了一种不理解和担心:是不是共产党太谦虚了,不肯单独管理国 家,要拉民主党一起来管理?结果马屁拍到马脚上了,糊里糊涂地被定成了右派。62年平反以后,我老丈人变成了党的最衷心最感激涕零的拥护者。如果他不再离 国,那么他就终身就会成为一个对党感恩戴德的中国知识人离开世界了。80年代他来到美国,这个被共产党改造得服服贴贴的老知识分子到了国外后,打死也不肯 回国了。但是他在国外仍不敢有一字批评共产党,如果他的亲属谈起了台湾好等等敏感话题时,他马上神色肃然,去查看窗外有没有人偷听。

尽管有无数前车之鉴,也尽管自己年青时饱经共产党的迫害,但是离国久了,故乡的思念仍然会在心中冲淡那些痛苦的记忆,在心中变得美丽诱人。 2006年,我已离退休不远,是在美国,还是回中国去度过我人生的最后日子呢?为了做这个艰难的抉择,我回中国去了一次。中国的变化太大了,它不再是我记 忆中那个样子,当我看到所有中国人性糟粕的方面,虚荣、不诚实、浮躁、骄纵、纵欲、无情、等等都随着水泥森林的矗起,口袋中钱的增加,而被毫无顾忌和约束 地气宇轩昂地表现出来的时候,当我看到整个社会已经变成一头中国传统道德义忠贞孝荡然无存,物欲横流的野兽的时候,我心里感到无比苍凉:" 啊,古老的中国啊,你怎么像暴发户那样毫无底蕴啊!"。

临离开中国的前二天的一个晚上,我在旅馆中感到口渴,想买个西瓜。走到路上发现商店都关了,就走到自由摊贩比较集中的路口,二辆蹬着装满西瓜的三 轮车正从我身边过去。我叫住他们,问了价钱,就要他们为我挑一个小一点的瓜。他拿了一个像足球那样大的瓜放到秤上,说7斤。我说怎么可能,这么小的瓜有7 斤,就走了。约走了二十步,那个小贩追来了,一把抓住我胸口的衣服,质问我诬蔑他的秤有问题。顿时,周围就拥过来一二十个人,将我们围成一圈看热闹。我说 要叫警察,他更凶了,将我的衣服抓得更紧了。我看着西瓜车上的西瓜刀,想想不能在这里被这些白痴捅上一刀,就说我给你西瓜钱,西瓜不要了。西瓜小贩叫了起 来,你当我垃圾瘪三啊,就这样我付了钱,拿着西瓜走了,看热闹的人才慢慢散去。

这个西瓜小贩,这些看热闹的人,将我最后一点对中国思念和希望的余热也浇灭了。我一个流落在天涯海角的中国人,从此决计在异国他乡度过我最后的人 生,有一天也许会抛骨于一个异乡的无名山丘,我会让我的墓向着和遥遥望着东方,呼唤着那个我生时,不知应该爱,应该恨,应该痛的生我养我的民族。

我爱美国是不由自主地,在默默无形,不知不觉中,平平淡淡地爱上了她。我爱中国是刻骨铭心的,狂热的,牵心挂肺的,而最后带着无奈的伤痛离弃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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