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4日是蘋果日報被迫停業一周年,想起這個日子,心中只有黯然與悲憤。沒有蘋果日報的香港,永遠也不是我們的香港了。
我與蘋果的緣份淺淺,它剛創刊時我是它的讀者,一開始就「驚為天人」:沒有人辦報紙是這樣的!也沒有人辦這樣的報紙可以這樣好看!有次酒會碰到戴天先生,談起董橋先生轉到蘋果任總編輯,戴天說一句:「黎智英請董橋去開一家精品店」,縱觀蘋果一生,戴天之句可謂至評。
一般大眾路線的報紙,通常從俗而俗,蘋果難得之處恰恰是從俗而不俗,因為它有自己的報格。報格是什麼?報格是一家報紙的精神內涵,蘋果之為蘋果,就因為它是黎智英先生創辦的,又曾擁有董橋﹑李怡先生這樣的頂樑柱,更有一大批從高層到前線的志同道合的員工,更有一大批海內外文壇正義寫手為它站台。
報格是有來歷的,報格是辦報人人格的外化,是辦報人的人格踐行於實際社會生活的軌跡。蘋果每一天的內容都入俗眼,卻又不忘在俗眼之上,提點家國情懷與人文素養。俗眼是日常,情懷與素養卻是生命的標杆,人不可無日常,但又不可僅有日常,人還需要向上的力量,需要自我完善的理想家園。
佔中運動時,我用筆名向蘋果論壇版投稿,獲李怡先生刊登,後來他大概從我收支票的英文名上猜到是我,打電話向我求證,我也只好承認了。李怡先生鼓勵我多寫,我也真的就多寫了一些。
反送中運動之初,我已退休,就用真名給論壇版投稿,主編李平先生收到稿打電話來,問我是不是「作家顏純鈎」,我說是,以後對社會問題有什麼想法就都寫給蘋果。
大概是2020年夏天,有一天李碧華寫短訊問我,有沒有興趣替蘋果寫一個小專欄,我沒怎麼考慮就說有興趣。之後就接到黎智英先生打來的電話,正式邀請為副刊撰稿。在電話中黎先生還閒聊幾句,說他聽說我在溫哥華,以後他來溫哥華,一定相約見面,我說一定一定。
專欄寫了幾個月,社長張劍虹先生寫短訊來,說希望我為蘋果每周寫一篇社論,我因從未在報紙寫過社論,擔心自己的學養與訓練不足,開頭有猶豫。張先生耐心勸說鼓勵,最後我說那我就試試,如不合格隨時取消。
社論寫了幾個月,有一天張社長又打電話來,說因為有社論作者退出,希望我補上,每周寫兩篇。我聽後大感為難,一篇已是負擔,兩篇只怕應付不來,到時質量低落,再被報館方面勸退,豈非好冇面?
江湖傳說,黎智英請人不惜工本,炒人也不皺眉頭,對於寫社論的人,當然應該要求更高。於是只管推,推到張劍虹先生不惜恭維我,讓我很不好意思,這才勉強答應。當時跟自己說,寫盡管寫,做好每天都被炒魷魚的心理準備。
結果每周兩篇社論與每日見報的專欄,不但寫下來,而且社方永不過問,永不提點什麼該寫什麼不該寫,而且每篇都一字不改,就這樣一直陪伴蘋果走到最後的日子。蘋果結業最後一個晚上,員工與讀者在蘋果大廈門口依依難捨,我都像親歷其境,與所有在場的人同悲壯。蘋果不在了,我這一生寫報紙文字的因緣也到了頭。
我與黎智英先生有一面之緣,不過在公開場合,沒有深談的機會。他對香港與香港人之愛,我認識的人中,沒有人深厚過他。不是有那樣深沉的愛與惜,他不會為香港創辦這麼一份有報格的報紙,他也不必為他的愛與惜付出如此沉重的生命代價。他是成功的商人,又是成功的報人,又是成功的寫作人,他之成功有各種因素,但最重要的,是他有高標的人格。
人可以俗,但不可以無格,有格可泰然入俗,無格就俗不可耐。黎先生之可敬,便是他懂賺錢,又懂花錢,他的錢沒有用在花天酒地,只用在公義事業之上,這是黎先生與眾多商人不同的地方。
有一次在公開場合碰到董橋先生,我說手上有一篇余英時先生的長文,為汪精衛的詩詞集《雙照樓詩詞藁》作序,可惜篇幅太長,不然可以在蘋果發一下。董橋先生想都不想,說「余先生的文章多長我都要」,後來余英時那篇一萬多字的長序,一口氣滿滿登了蘋果整版。這是任何一家走通俗路線的報紙都不可能做的事,黎先生請董橋去開一家精品店,就是這個道理。
我一生最欽敬三個人,一是余英時先生,二是林行止先生,三是黎智英先生,他們的學問與人格都是我仰之彌高的。反觀金庸,他身兼報人﹑作家﹑商人﹑學者﹑政客等不同身份,早年的金庸有人格,明報也有報格,但金庸經不起鄧小平的籠絡,接近權力就亢奮,以至晚年淌了一趟政治骯髒的渾水,這一點就讓人難起崇敬之心。
今日黎智英先生身處囹圄之中,但他的生命光采煥發在囹圄之外;今日蘋果日報已經香銷玉殞,但蘋果的精神力量將永遠鼓舞香港人。歷史公正不阿,日後不論誰修中國新聞史,都繞不開香港蘋果日報這一筆,蘋果的報格將永遠彪炳史冊。
想像將來有一天,世道大變,香港回到香港人手中,那時黎智英從牢裡出來,生氣勃勃,指點江山,召回舊部,復活蘋果,那便是我們在煲底相見的一日。
(本文應現居英國的香港新聞工作者平台「追新聞」之邀而寫,考慮到有些網友未必看到,現再貼出來與各位分享。其中有些資料在先前我的貼文中用過,考慮到文章的完整性,也請大家原諒我的囉嗦。)
——作者脸书
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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