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曾說中國人創造新詞的能力驚人,這不,又出了個「奶嘴」,配套「巨嬰」,活靈活現描述中國人還在「口腔階段」,從人格到文化;然而我是通過吳亦凡事件才獲知「奶嘴」,真是孤陋寡聞。不過,奶嘴世代其實已經有抗議能力,或許也算公民社會吧?你瞧粉絲們包圍派出所的壯觀,中國的良心犯哪裡有這種群眾基礎?可是他們才是為了這些奶嘴們的基本權益坐牢的呀!吳亦凡沒準動了哪個高層衙內的奶酪才惹事,無足輕重,重要的是梳理這種文化的來源,貼一篇《膚淺的八十年代》,源頭在那裡。】
大陸的八十年代,可以有各種解讀,官方稱為"改革開放時代",知識分子稱為"啟蒙時代",西方稱為"中國崛起的時代",老百姓則有民謠曰:五十年代人幫人,六十年代人整人,七十年代人哄人,八十年代個人顧個人,九十年代見人就"宰"人。若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柵處"的心情去看那個十年,你會覺得那時的政治、文化皆如過眼煙雲,強人、黨閥、政客、明星、精英都是"各領風騷沒幾天",留下一筆糊塗帳就沒影兒了,誓如"四大青年導師"(李澤厚、方勵之、溫元凱、金觀濤)而今安在?"小平你好"不到十年就變成了"小平你好狠",但"十五的月亮"卻可以從雲南老山前線的戰壕,一直唱到天安門絕食營地;探索電影從"第三代導演"一骨碌滾到了"第六代";總書記也罷黜了兩任;文學就更是眼花繚亂,流派紛紜,名家輩出,到九十年代民間戲噱"巴金不如包金,冰心不如點心"的時候,《傷痕》作者跑到拉斯維加斯當賭桌发牌員,而王朔已經出全集了……你能找到的八十年代標記都是古董,一個十年就稀里糊塗過去了,但落腳的那一年終於是血肉橫飛。
這個十年的橫越,對於個人,比如我自己來說,有點象身體被甚麽龐然大物洞穿了,如一列快車風馳電掣突過,把我象紙人兒似的扔在原地飄蕩,某種被碾壓、被裹挾的感覺,同"文革十年"的無知狂熱不大一樣。如今隔著快二十年去找我自己,當初那個默默無聞的小記者,結婚一年便有了兒子,卻在家里呆不住,跑到洛陽龍門,去同一個石窟講解員靜靜的聊盧舍那大佛和武則天,如能按下性子來,或許可以在奉天寺和盛唐盤桓幾年;但魂兒總是被外面的世界鉤走,在這個大陸发瘋要現代化的門檻上,六朝故都和石雕都黯然失色了。八十年代初,我靠龍門石窟的稿子賺了一個報告文學獎,領了獎順道回杭州,在一個春雨朦朧的暮色里,打著傘逛進兒時熟稔的濕漉漉的鵝卵石小巷,竟是說不出的惆悵,連西湖也沒遊,就扭頭回了中原。
我並不是土生土長的中原人,也許因此對這個單調、貧瘠、壓抑的平原流域很敏感,苦難聽得心里发顫、耳朵生繭子,卻又納悶人們老實沈默得象石頭,於是去找那壓在下面的底蘊,不久竟找到那條大河,開始走進我生命里黃色蔚藍色交織的一個混沌期。
我同河官、工程師、泥沙專家們聊黃河的時候,或者一個人蹲在豫西某個峽谷里,瞪著這條'漿河'象一大塊一大塊鐵汁一樣沈重的流體緩緩滑過的時候,不會想到甚麽"文化熱"、東西方文明,以及把共產黨連同老祖宗一道鞭笞;傅莉在鄭州安靜的養兒子,我們也都不會料到日後的風暴。中原是一個閉塞的腹地,從思潮到服裝,都比北京慢一個節拍,比港風台雨熏染的南方就更是土得掉渣兒。在京穗兩地風氣大開的誘惑之下,我有某種被淹沒在古老磨道里的恐懼,這可能才是創作的內在沖動。你的動機只有你最清楚,可是你總愛聽別人諸如評論家把你的動機解釋得很高尚、純潔才心安理得,如同後來別人給我冠以"憂患意識"之類的高帽子,其實全不相幹。八九年春天學生在天安門一鬧起來,我曾躲到上海幾天,偶遇福建一位作家,據說有神算之功,她就說我,你這個人寫東西,為甚麽總要把標題起得那麽不吉利,甚麽"殤"呀"祭"呀,你要有難嘍!不管神算是真假,卻讓她說中了。
不過,八十年代的浮躁、西化、反傳統,確還帶著深入骨髓的理想主義,只不過這種理想主義是五十年代的假平均、假美好﹙如上面民謠里"五十年代人幫人"那一句﹚孕育的,又在'文革'十年被徹底惡質化了的,毛澤東一個人的烏托邦,因動亂的亂喪而散落成無數人的烏托邦碎片,一同八十年代泛起的消費、娛樂文化相遇,便憑空升華了道德感。我也跑到豫南災區的小泥棚里、跑到廬山的雲霧里,去尋找五十年代大饑荒留下的痕跡;一九八八年春天我躲在江西師範大學外籍教師招待所,以平均每天兩萬字的速度寫《"烏托邦"祭》,偶然到校園里透口氣時,迎面遇到無數的大學生,也不會想到他們不久就會鬧學潮,而比他們再晚一兩年進校的,將會是"可以說不"的另一代。世代或年代這種概念,很奇妙的把自然繁衍的生物性紐帶,斬斷為或是意識形態或是文化、社會性的不同裂塊,每一個下一代、或下一個十年永遠是陌生的。
還有那個時代的情感,憤世嫉俗是最時髦的。大概一個文革十年,生靈塗炭,冤魂遍地,使得接下來的八十年代非得成為一個出氣、泄憤的年代,可是媒體都在黨的手里,老百姓只有指望那些記者、作家、導演們替他們出氣,於是耍筆桿兒的在八十年代比歌星、影星紅得還要快,大家賽著揭共產黨的瘡疤,鄧小平於是要"反自由化"。舞文弄墨者比較悲哀的地方在於,中國人是一個健忘的民族,你替他們把氣出得差不多了,他們就要看肥皂劇、聽調侃、唱卡拉OK、"玩得心跳"了。所以,八十年代把傷痕、改革、尋根、意識流等等樣式都"玩"了一遍之後,搖滾和"痞子"就崛起了,八八年冬天的一個全國青年文學大會上,分組討論的時候,京中文學批評家們對會議的話題毫無興趣,都在交頭接耳感嘆最近冒出來的一個怪才王朔,還都爭著发言大加讚賞,忽然,席間角落里站出一個小夥子來,往中間一戳,說道:"我就是王朔,我那些玩意兒純屬開開心,瞧你們當一回事的,別玩兒蛋去了!"頓時全場啞然。
八十年代轟轟烈烈,卻很膚淺。同六十七十年代的黑暗、暴虐、慘無人道相比,它是明朗而又有點盼頭的一個十年,共產黨想用電視機、洗衣機換回合法性,老百姓則看著電視上的歐美很眼饞,氣出夠了就想要那個現代文明,從吃到說都想隨便,哪里是這個體制喂得起的?兩廂終於廝殺起來,死了一些學生娃娃之後,又都回頭去怪知識分子出了餿主意。於是,貨真價實的西方物質主義伴隨著九十年代降臨中國大陸,知識分子便注定要被消解掉了。
從世代的角度來說,我是共和國那一代,紅衛兵那一代,上山下鄉那一代,也是八十年代"文化熱"那一代,這一代人到了九十年代很得意,從政從商,在朝的至少是司局長,在野的也能混個"大款",不過到了九十年代末,快要被淘汰了。我則在八十年代就被淘汰。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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