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16日星期一

苏晓康:野狼呼叫21

【按:美國從阿富汗撤軍,鉤出人們記憶中的「西貢」,於是一派世界末日的情緒在網絡上渲洩,「美國失敗主義」也陡然高漲。戰爭問題,從來引發深刻的倫理激辯,從越戰的「轟炸」回溯到「廣島原爆」,人類智慧已經無法窮盡它了,相比之下,阿富汗不過小菜一碟,雖然美國打的依然是一場向阿富汗政府軍提供空中炮火支援的戰爭,然而,就像越戰中美國曾將越共「炸回到石器時代」卻依舊輸掉,問題其實早已很簡單:美國在二戰後從未贏過一場海外戰爭;美國訓練當地政府軍也从未成功過,從國民黨、南越直到阿富汗;武器再先進也無法替代肉身到戰場,總之,即電影《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中的主題:文明戰勝不了野蠻。我的硬盤中存了一篇『野狼呼叫21』,1999-10-23,梳理了這個問題。

 Gene Hackman主演的Bat 21,是一九八八年的片子,那时美国对所谓「轰炸」的伦理问题已经有所探讨,在战争中,军事目标和平民必须区分,否则战争失去合法性,空军中校的专业技术就是从高空区分「军事目标」和「平民」,但他的飞机被击落,在地面上他才体会到,战争中其实军事与平民是区分不了的。
如他路径一栋民房,进去抓把冷饭吃,与房主相遇时,他首先收起手枪,但语言不能沟通,对方还是挥起砍刀砍伤了他,他只有自卫击毙对方,却为打死一个平民懊悔不已。
后来为营救他的一架直升机又被击落,被捕的驾驶是俘虏,也被越军枪杀,于是美军轰炸机敉平了那个有许多平民的村庄,中校在地面上目睹这一切,痛心疾首。
片子反战的意图很清楚,但故事却胶着于军事与平民的合为一体,使中校那种机械的区别沦为荒诞。事实上,越南是全民抗战,自先已经没有军事与平民之分,西方先进的武器和道德观念,在共产党的「全民皆兵」体制下,统统失去对象。这个问题,同西方对付恐怖主义的困惑一样,美国国策「不与恐怖分子谈判」其实也是无法实行的,因为人质的生命无法解决。
 科索沃危机再次把轰炸的伦理问题提出。美国人拥护多、抗议少,说明这个问题在理论上无法厘清。还在北约轰炸中国驻南使馆以前,哈佛大学保守主义政治哲学家贝尔科维奇(Peter Berkowitz)就曾发表《自由主义与科索沃》一文。他本人虽然赞成出兵,但却强烈质疑美军采用高空高速轰炸机狂轰滥炸的合法性。
因为他认为,这种轰炸方式无非是为了避免美机被击落,但同时却必然造成大量南国平民的伤亡。这实际表明,美国方面为了确保任何一个美国士兵的生命而可以不顾无数南国平民的死活,从而使美国完全丧失了自己出兵的道德根据。
因为美国出兵的唯一根据是所有人都应享有同等的人权,因此美国有权出兵维护美国以外的人类的人权,但当美国用兵时,却又明确地把美国的一条人命置于别人的整个社群存活之上,这当然只能表明美国人的道德自相矛盾。
将近四年前,即广岛轰炸五十周年时,美国自由主义政治哲学泰斗罗尔斯曾发表《广岛五十年》,认为美国当年对广岛核轰炸乃「罪恶滔天」。当时美国知识界和舆论界曾经为此发生一场大辩论,结果是社会各界压倒性地反对为核轰炸作辩护,迫使美国联邦邮政总署收回发行纪念所谓「核胜利」五十周年的纪念邮票。
罗尔斯的文章特别批判了在战争问题上的两种虚无主义论点。一种是认为战争就是下地狱,因此任何事都可以干;另一种则是认为战争中人人都有罪,因此无人有权指责他人。这两种虚无主义论点在罗尔斯看来都适足瓦解文明社会的全部基础,因为在他看来文明社会的全部根基即在于: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作出道德的权衡,即「什么是可以作的,什么是不可以作的」。
因此中心问题就是:一个自认为是自由民主的国家在战争中所必须遵守的正义原则和道德约束是什么?罗尔斯特别强调,不但广岛、长崎的两次核轰炸,而且在此之前美军对东京等城市的轰炸,都是极大的罪恶,因为它们逾越了一个民主国家在战争中所应遵循的正义原则和道德约束,亦即逾越了战争不应以平民为目标这一最基本的道德约束,反而肆无忌惮地大规模轰炸人口高度密集的都市。
罗尔斯和其它许多学者当时都特别指出,美国之所以会作出在广岛投掷原子弹这一疯狂行为,其前提是一种新的战争观在此以前已经形成,这就是轰炸城市、轰炸平民已经成了战争的常态。尽管在1939年美国尚未正式参战时,罗斯福曾呼吁欧洲各国避免轰炸平民居住区这种野蛮行径,但后来盟军包括美国都日益把轰炸城市当成了最基本的战争方式,从而造成事实上无法区分士兵与平民、军事目标与非军事目标,这就是所谓「全面战争」(total war),亦即把敌对国全体居民作为战争对象来对待。
1943年的汉堡大轰炸,英国皇家空军出动七百二十八架飞机以炸弹和燃烧弹混合大规模轰炸,全城顿成炼狱;两天后英国再出动七百八十七架飞机以同样方式再炸,事实上已无异于屠城,以致英国著名军事理论家哈特(B.L. Hart)当时就尖锐指出:「如果文明的捍卫者们只能把自己的胜利建筑在以最野蛮、最原始的方式去赢得战争,那岂非文明本身的极大讽刺?」
其次则是1945年英美空军联合轰炸不设防的非军事城市德累斯顿——欧洲巴洛克艺术及建筑名城。当年2月13日先是英国空军七百九十六架飞机连续两次轰炸,第二天则美国空军三百十一架B-17轰炸机再炸,德城夷为一片废墟,其惨状使丘吉尔本人都觉触目惊心,从而有其名言:「我们都成了野兽了吗?我们是否炸得太过分了?」
斯坦福大学国际关系中心主任伯恩斯坦(Barton Bernstein)在一篇著名研究中指出的,杜鲁门一方面在自己的日记中详细记下了有关原子弹功能的各种细节并惊叹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武器,足以毁灭人类,但同时他却在日记中说「我已批准使用原子弹用于摧毁军事目标,而非用来对付妇女儿童」。伯恩斯坦教授对此评论说,杜鲁门在这里完全是在自我欺骗(self-deception),因为他太清楚广岛核轰炸将导致大批妇女儿童死亡,这对于他自己在意识层面是不能接受的,因此他必须使自己相信他下达的命令不是针对妇女儿童,而是以纯粹军事目标为对象;由此一来,妇女儿童大量死于原子弹对他似乎也就变得心安理得了。
 纳粹德国和日本都是全民皆兵,搞得都是「全面战争」,自先已无军事与平民之分,否则怎么出现「奥斯威辛」和「南京大屠杀」?
盟国一方,并无直接屠杀平民的目的,而退为一个在使用武器上无法避开平民的次一等的伦理问题,但西方的实用主义从来很强大,手段常常异化为目的,太平洋战争逐岛争夺的惨烈,自然会使美国领导人把美国人的生命置于敌对国人民的生命之上,这几乎成了一个常识,而常识的力量通常大于深奥的理论问题。实用主义在此的诱人之处还在于,用极端手段结束战争,从根本上是为双方避免更大无谓伤亡。
其实,价值观从来都有内在的分裂,西方既发展出人权、反战一套思想,也发展出现代化、实用主义等另一套理论,各自从来都是自我演进、管不了对方的,前者至多在一定程度上对后者有所节制,而不可能化约掉对方。
由此来看,西方人权观念的越趋常识化,便对自身人权的珍惜越成为一切选择的首选,无可避免地会导致「道德自相矛盾」和「不彻底」:把美国的一条人命置于别人的整个社群存活之上;反之,则将别国的整体存活置于美国人的存活之上,彻头彻尾成了道德的「乌托邦」而没有意义。

——作者脸书

1 条评论:

  1. 文明对话有前提,文明包含战争,战争却必然异于文明。战争也是对话,这种对话是在文明对话的方式之外。所以,战争既是地狱,文明对话就离开了战争。中校的遭遇困在他自己的规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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