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14日星期三

練乙錚:兩數字特首鬥法、三批次走狗待烹

作者:我的最新蘋果文:《兩數字特首鬥法、三批次走狗待烹》。除了剖析現實,我在本文還提出了對「黨不等於國」這流行説法的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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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西方智庫、學界和政界裏三四十年來一直提倡與中國交往、支持與 中國對話的「知華派」終於知錯,意識到他們的「中國期望」落空了。這些人原先以爲,讓中國從一窮二白的社會主義困境中掙脫、努力發展經濟,等它的 中產階級壯大了,這個階級就會像西方歷史上的中產階級那樣,成爲爭取自 由、民主的動力,最終改變獨裁政權;按此,他們帶引中國進入世界、幫助中 國發展經濟,的確讓中國中產階級從無到有、由小變大。結果今天大家有目 共睹,西方的交往、對話、鼓勵與幫助的唯一結果,是養虎爲患、引狼入室。 錯得如此厲害,原因卻很簡單:沒搞清楚中國現代中產階級產生的來龍去脈, 因此錯誤估計了這個階級的政治取向。
「知華派」不知華
社會主義時期中國階級結構簡單,就只有黨國特權階級,以及由之全權管治 的工農無產者;在階級域場裏,「中產」一直懸空。「改革開放」之初,一大批 黨政官僚從上到下率先「下海」,瞬間霸占那本來懸空的階級域場,形成現代 中國中產階級。其成員與那些沒下海的同僚、上級、下屬打龍通,一起富起來 :他們開的公司讓沒下海的「階級兄弟」以關係入股,後者給前者一路開綠燈、 給予無息無償貸款。姓馬的白手套、姓任的紅手套等,無一不是按這個機制 產生。這樣構成的一個中產階級,感激黨的恩賜、聼黨的話辦事還嫌不及,哪 會像西方「知華派」想的那樣反黨搞自由民主?所以,大家見到他們的子侄在 西方上流社會生活、在西方一流大學念書,卻是「顆顆紅心向北京」。
階級分析和政治推理不根植本身歷史的,一文不值。這種空歷史(ahistorical )分析太容易,用於有幾千年歷史無斷、文化深邃的中國,注定失敗。不過,同 樣是那些「知華派」,知錯了卻沒反省爲何錯,現在提倡另一些空歷史觀點和 半解(half truths),卻得到台港中的一些民主派囫圇吞棗應和。例如:「中共不 等於中國」;又例如:「中共是列寧主義政黨」。這些空歷史觀點的好處是得來 不費勁,即食易入口,而且在西方因不會得罪華人群體而政治正確。如此「知 華」,無異種下下一次的「覺今是而昨非」,代價會加倍沉重。
作中國現況政治分析,宜先在1949年、1921年之後的歷史裏尋先例、找綫索 ,然後在國史裏挖歷史文化根源,帶著相關史料再回過頭來作諸如地緣、經 濟、人口等的多學科分析。
香港未來史的三段論
上周末我在新唐人電視臺上接受采訪,參考中共建國史大略提出「香港步入 極權社會的三階段論」,這裏更仔細描述。
第一階段,黨國按大陸現有模式在香港打造極權社會的大致輪廓和配置關鍵 人選。這階段必然急風暴雨大刀闊斧搞鎮壓,工作由黨國緊密領導、透過有 原香港人身份的積極分子特別是特首及其主要官員負責完成,所需時間會壓 縮得很短,把在國際上的負面影響減到最少。國家的角色尤其是在立法和執 法方面突出。這個階段的歷史參考系,最重要的就是中共建國當初那幾年在 大城市裏的各種做法。香港目前主要還處於這個階段,不少現象會在下面探 討,這裏先不論。
第二階段,大刀闊斧之後,就是在全社會滴水不漏建立意識和行爲的監控機 制,展開每一社會環節上的政治鬥爭和思想改造工程。這一點,共產黨很有 本事。黨章第30條規定,社會上無論什麽性質的團體什麽單位,只要有三個 黨員在,就須成立一個黨的基層組織,由上級領導運作。1949年之後不久,這 種黨的基層組織很快遍佈全國,1978年經濟改革之後,更伸展到私人企業, 包括外國投資在中國設立的公司在内。
這個做法,是極少數中共直接從蘇聯共產黨那裏學來的東西。如果大家對照1925年的蘇共黨章第93條,便可發覺 中共黨章第30條與之雷同。這階段的仔細工作,已在香港的學校裏順利展開 ,便是民主派的家長也莫奈何;同樣的監控和鉗制工作會在香港社會其他環 節陸續推行。這階段需要相當時間;在中國,到了2011年江蛤蟆發動資本家 入黨之後才得以在商界大力推行。這也是爲什麽北人提早在香港發難、不等 到2047年的一個原因;要2047年中港無縫接軌,功夫得提早做,免得太近開 國百年紀念年才出現2019年的局面,那就太難看。
第三階段,會像奧威爾《動物莊園》裏描寫的社會差不多,看起來會比第二階 段平和,正如今天的上海比香港平和一樣;所有的專政對象已經壓服,一切必 須的專政機器包括所需的額外法律和監獄都已設置,防暴隊不必天天出勤,黑警會再次對市民露出微笑,一國兩制好像真的實施得更完美、更方便西方 一些政商人士唱好。
第一和第二階段會部分重叠,强力鎮壓不斷之際,黨章第30條開始積極全面 落實。這既是當下發生,宜深入探討。
中共很少照搬老大哥
上面説,黨章第30條是從蘇俄老大哥那裏搬來的,但那僅是就實施全民監控 時所用的組織工具而言;背後的思想根源 -- 認爲人民不可信任、須嚴格管 控、懲罰,卻是吾國千年傳統。民國時期史學大家蕭公權教授力作《中國鄉村 -- 論十九世紀的帝國控制》重現了清代對廣大農村的嚴厲監控體制 -- 保甲制 ;有趣的是,這個監控體制並不與滿漢民族矛盾有多大關係,因爲它早在宋朝 就正式確立了。這裏頭有很大的諷刺。
國史學者多認爲中國歷代皇朝以宋朝最開明,但蕭教授提醒說,保甲制是這 最開明的宋皇朝的最大改革派王安石設計的。顯然,宋朝的所謂開明,僅局 限於宋太祖「不殺士大夫(知識分子)」的遺訓;對平民百姓,它還是老實不客 氣。今年剛巧是王安石出生的一千周年,所以我上面說這是千年傳統;其實, 對人民的監控,秦朝就開始,不過整個做法制度化和在全國範圍推行,卻是 王安石手筆。周諺説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 何有哉」,其實秦漢之後已消失。1939年,國民黨搞了一個《運用保甲組織防 止異黨活動辦法》在農村推廣對付共產黨;今天,共產黨以黨章第30條替保甲 法借尸還魂,當然絕口不提有惡臭的「保甲」二字,卻是如假包換延續了中國 專制政治傳統。
我們再看近年西方反共民主派當中流行的一個説法:「中共是個列寧黨」,包 子搞國進民退,就是退回列寧史達林那一套。這個推論有問題,因爲由國家 控制關鍵行業的做法,中國到了漢朝就很成熟,《鹽鐵論》記載西漢一場官、 學大辯論,就是SOE的勝利,儒生主張市場的歸市場卻慘敗,之後兩千年一 直如此。民國孫中山說:「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要「節制資本、平均地權」 ,也不過是一脈相乘;到了蔣介石,連烟酒業也國有化,更成爲二二八事件的 引綫。
中共極權思想九成源自中國
其實,搞社會主義大鍋飯的思想,深植中國傳統。傳説中的井田制就是社會 主義初階。《禮記.禮運》就是借了孔夫子的口描述高階共產主義,比西方的烏 托邦空想社會主義的提出早了二十多個世紀。清朝康有爲的《大同書》更超越 馬列,不止要取消私有制,還要取消家庭,小孩子生下就須離開父母,由國家 托兒所包養。中國人搞共產,真的不必師拜列寧。中共挂馬列招牌,更多是當 年爲了拿蘇援,也由於五四運動之後知識界流行打到孔家店,不能跟在孫文 後面講孔夫子的「天下爲公」。 這裏岔開說一個有關的問題。
《禮記》是漢代的東西,《禮運》説的孔子故事, 真實性存疑。大同思想更接近墨子的兼愛說;孟子爲此痛批楊朱、墨翟「無父 無君」。孔夫子本人注重社會等級倫理關係,難以想象他傾心共產。盡管如此 ,我還是認爲《禮運大同篇》是好東西,平等思想、烏托邦共產主義都是好的, 起碼可以作爲社會等級財富差異太懸殊之時的一種反省與呼喚。問題在於要 實行它,就必須透過極權政府徹底改造人性;這在俄國導致列寧史達林主義, 在中國帶來毛澤東思想,都是人類大劫。
言歸正傳。有人會說,極權就是極權,共產就是共產,壞蛋就是壞蛋,挂什麽 招牌也一樣,何必問淵源?那樣想就不對了。原因起碼有兩個。其一是,壞蛋 如果變壞的時日短,要改邪歸正不太難;但如果壞蛋的壞,源遠流長,甚至已 經納進DNA,要改就很難,跟這種壞蛋闘爭,不可能一時三刻就完結。台、港 當年有些學者認爲,中共信的馬列,是外來邪説,丟了就好;事實比這個複雜 得多。中共的本質、作風和軟實力,仔細分析,其實絕大部分來自中國政治文 化的惡劣一面,非常深厚。其二是,如果要推測共產黨的行徑,參考中國政治 史往往能得到最多最好的提示。這就聯係到本文題目説的問題。
香港社會因北方勢力全面君臨,出現前所未有的大混亂,這首先、也是最嚴 重地見諸一直以來的保皇派(所謂建制派)。但保皇功能是一國兩制特定時期 產物,現在北人準備全面管治香港,不需保皇,故此派的政治價值急促流失, 内部更因爭寵而嚴重分裂。 翻翻歷史就知道,無論是大清改土歸流之時如何對付那些土司,還是老共當 年建國之後怎樣處置一些曾經留用的前朝官員,那手段都非常毒辣。共產政 權成立之初,一時無法完全取代從大都會到山卡拉那龐大政府機器裏的舊人 ,後者於是絕大部分得以留任,做法如同香港1997;資本家在大城市如上海,因爲有共產黨缺乏的生產管理技術,所以也在「公私合營」的幌子底下暫時逃 過一劫。這些「寬大」政策,保住了過渡期的社會穩定。不過,中國傳統政治文 化中的惡質不久就體現:狡兔死、走狗烹。
建國初年史的香港版
1950年,毛在農村大搞土改不夠幹部,於是吸納大批積極分子入黨。何謂積 極分子?主要就是毛在《中國社会各階級的分析》裏客氣地稱謂的「游民」、馬 克思説的流氓無產者。這些人「革命積極性」最高、闘地主最狠,入黨升官也 最快。一旦全國局勢穩定了,中共就借反貪之名搞「三反運動」闘留任的前朝 官員、搞「五反運動」闘資本家;直接執行闘爭的那些卒子,主要就是那批新入 黨的游民戰狼。
千變萬變,共產黨的本質和手段不變,那是三千年中國主流政治文化(再加上 一點馬列色彩)所決定的,因此港英時期遺留下來的特府官員最上層和盤踞 香港經濟的資本家中的大者,將面臨50年代初中國大陸那批同類所經歷過的 同一命運。其實,共產黨也真給了大家充分提示:2008年初,中聯辦研究部長 曹二寳提出應該在香港建設第二管治隊伍;去年五月,爲要取代自由黨而成 立的紫荊黨浮出水面。這兩件事,對準的是誰,大家清楚。
看得最清楚的,當是這兩個箭靶群體中政治上最敏感、接收有關訊息最直接 的那些人,其中當以兩個數字特首為最。當然,共產黨不急於對付那些對它 全無威脅的人,這些人識趣地讓開就好;不過,兩個數字特首都不是這等簡單 人。
777後面是十多萬曾經效忠英國的公務員,同樣的背景早令之前那個冇 數字特首無端身敗名裂。至於689,雖有先見之明一早愛國,但其真身乃是背 後一大批二流資本家的政治白手套,那些人總的實力不小,幾十年來和西方 政商界打得火熱,護照每人有多少本不必說,也儘管爭先恐後都愛國了,但 依然進可攻退可守,在共產黨眼中都非善類,而都是香港的 deep state,用完 必須置諸死地,一個不留。這些過去的優勢、現時的包袱,兩個數字特首如人 飲水、冷暖自知。
兩個數字特首為免短期即淪爲待烹走狗,唯一也是最保險的做法,就是首先 掙得囘鍋再賣身,當二度特首。此事上,優勢似乎歸777,因爲其任内所作所 爲689無可比擬;然而,此zhu愛國時程短、起點低,要洗好厚的港英底。不過 ,689要翻盤,卻有嚴重障礙。此君當年上臺金戈鐵馬,最後卻倉皇北顧趕將下臺;壞到要炒魷,也令主子不好看,九五之尊怎麽挑了一個最後要丟的爛洋 葱?若然又番煲,那豈不是暴露主子一錯再錯?所以,包子夠鐘不走的話, 689也不必自作多情。
三批次走狗同一命運
689無機不等於777有機。後者的剩餘價值,在北京上周替香港完成「政改」之 後已大體歸零;兩者之間惡闘,我看是北人按計劃分別唆使的,就像闘蟋蟀用 草撩撥,闘得腿斷頭甩才過癮,最後兩敗俱傷臭不可當須雙雙離場,以便換 個諸如紫荊牌的商家以新形象架起一國兩制招牌到國際上再賣一次。
保皇派按其出現的先後,一共可分三個批次:土共,即「老左」;新愛國,即七 八十年代起開始左傾的;新香港人,1997前後有黨國背景的南下北人,包括 紫荊黨那批。要明白這三批次的保皇派所面臨的處境,可從1949年前後的歷 史裏找參考系。土共和新香港人,都是共產黨擺放在港作「長期潛伏、隱蔽精 幹」的白區幹部。中共黨史上的白區幹部下場都很慘。延安時期,一部分黨員 或親共人士從白區跑到延安,但很快被視爲反黨分子、間諜,有的斷斷續續 批判幾十年,例如丁玲;有的不久就處決,例如王實味;更有的飛黃騰達卻在 文革中倒下,例如劉少奇。
中共講嫡系,老大是長征派,其他的都不是自己友。土共自97之後就遭排擠, 以前在「大新華」(後來的「西環」)那批,97之後被南來擠肥缺的幹部取代,很 快沒戲。新香港人現在似乎很吃香,特別是在商界打滾的那批;但他們來香港 日子越長的,以後越有可能被視爲與香港敵對勢力勾結的叛徒。誰知道你做 統戰工作的時候,有沒有給敵方反統了。當年老左派當中負責對高級知識分 子統戰的羅孚(曾任《大公報》副總、《新晚報》老總),就是那個遭遇,被中國 判間諜罪軟禁北京十年。他晚年沉默寡言,有一次我和他吃飯,問他對共產 黨有什麽期望,這位前度的老黨員用很決絕的語氣回答說:「我對共產黨沒有 任何期望」。
兩個數字特首屬於新愛國,不少香港的資產階級亦然。這個批次投機倒把的 多,尤其是中國變成强國之後才忽然愛國的,共產黨其實很清楚。北京要他 們製造平穩過渡的局面,他們可算是交了貨,但如今北京不再需要在香港問 題上搞平穩,於是他們改變戲路搞闘爭,689和777近年都是循此方向「進 化」。分析這批次人士的命運,參考系大概就是50年代初期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那批華僑。不同的是,那批人真愛國的比較多,結果卻很多在反右和 文革中被無情批闘,連「有海外關係」也成爲罪名,最後死的死、走的走,只有 像錢學森那樣有極高利用價值、跟黨說謊(畝產萬斤糧、特異功能等)的極少 數才勉强過關。
新愛國當中,不少人尤其那些本土資本家尚不至於走投無路,便是在瘟疫底 下,往英國之路仍安然無阻。最彷徨應是那批幫當今數字特首迫害港人的問 責高官,一面被歐美制裁,一面因根不正苗不紅卻薪高權重而引致不少人眼 紅,近日更因防疫工作做不好,遭受前朝牛頭馬面攻擊,民間的一位女屈原 也參與圍剿,真是兩面不是人。這些高官正在以中國速度把大批民主派送進 監獄,但難保下一批不是他們。民國時期左派藝術家豐子愷有螃蟹畫諷刺國 民黨的,題爲「看你橫行到幾時」,這畫今天再看很合適。當然,豐子愷遭紅衛 兵批判,身心俱受摧殘而死,那時文革還未到盡頭。(完)

——苹果日报,转自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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