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我在阿富汗打過仗,我仍然不知道這是否值得
TIMOTHY KUDO
2021年4月15日
當拜登總統週三宣布美國將在2021年9月11日之前從阿富汗撤出所有軍隊時,他似乎是要給這場「無盡戰爭」畫上休止符。雖然這一刻我已經等了十年,但我不可能就此感到解脫。9·11恐怖襲擊發生時,我還在讀大四,而之後我的整個成年生活都被消耗在了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裡。儘管史書可能將這標記為阿富汗戰爭的結束,但對於我們這代參過戰的許多人來說,它永遠不會終結。
有時候,就在不過一口氣的某些瞬間裡,那種氣息又會回來,我彷彿再次走下直升機的斜板,置身於山谷之中。周身被旋翼下洗流帶來的灰塵覆蓋,我第一次吸入各種氣味的混合,柴火在格狀泥爐中燃燒,被洪水淹沒的罌粟和玉米田,污穢的身體流下的熱汗,即使渾身濕漉漉地打著瞌睡時也能聞到的汗臭味,雞、羊偶爾還有牛,在焚燒坑裡整日悶燒的垃圾和塑料,在鋪著地毯的泥地上用手吃的油膩咖哩,還有就像這片苦澀土地裡的臨時爆炸裝置一樣淺埋入土的新鮮屍體。
那是甜美的泥土氣息,對排裡那些在農場長大的男孩來說十分熟悉,他們了解動物和人類混合的氣味,但對我們這些只習慣於都市或只在訓練時巡邏過南方茂密叢林的人來說是陌生的。後來,在遠離戰場的大型基地,到處都是健身房、食堂和遠征軍辦公園區,那是海軍將官和校級軍官工作的地方,那種氣息就被代表機械和秩序的古龍水味取代了。這些龐大基地往往由低標承包商來安裝普通部件,通常坐落於廣闊沙漠的赭色風沙之中。在前線度過漫長的幾個月之後,這裡相對比較安全,但沉悶且毫無生氣。
然後,經歷長途飛行回國後,那種氣味又被家裡甜蜜的人造氣息所替代。突然之間,我就置身於滿是落葉的寒冷的美國街道了。一對夫婦牽著手路過,他們的大手提包裡裝著一瓶酒,為派對盛裝打扮過,卻意識不到這些虛飾暴露出的漫不經心。
我離他們很遠,被困在過去與現在之間,身在一種有時在退伍軍人日遊行隊伍中那些老兵的眼神裡能看到的空間裡,他們的摺疊軍帽上印著退伍部隊的徽章,身上穿著似乎永遠脫不下來的冗餘物資制服。他們瞪大的眼睛和歡呼的人群之間那個空間,就是我們這些戰爭歸來者的被困之處。
我的戰爭在2011年就結束了,那時我從阿富汗回國,渴望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當時我的身體狀況非常好,有大學文憑,有半年的工資積蓄,幾個月後就可以從海軍陸戰隊光榮退伍。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但我卻什麼事都做不成。
起初我以為是因為時差,後來又覺得是由於需要應有的休息,但最終,我找不到藉口了。我回到了朋友家人身邊,希望感覺能有所不同。但並沒有。
「放鬆點。這是你應得的,」他們會說。「還有大把時間搞清楚下一步是什麼。」但展望未來就像拋棄了過去。距離我最後一次戰鬥巡邏僅過去了一個月時間,但我現在知道,就算再過幾年也無濟於事。
一開始,人人都想問我關於戰爭的事。他們知道應該在談起這個話題時小心翼翼,就像對一頭受傷的動物伸出手一樣。而當我聊起細節,他們的表情就變了,先是好奇,然後是同情,最後是恐懼。
我知道,他們的排斥只是出於自我保護。畢竟,待在國內的平民並沒有因為戰爭付出任何代價。他們只想過好已經習慣了的自由安穩的生活,而且當初我們戰鬥的原因不就是讓他們安心嗎?
退伍後,我搬到了布魯克林高地長廊附近的一處公寓,可以俯瞰曼哈頓市中心的景色。我會坐著凝視河對岸天際線上的缺口,試圖想像我從未親眼見過的雙子塔,人們從我身邊經過,一邊說笑一邊擺姿勢拍照。我一方面羨慕他們的天真;另一方面又為他們感到羞愧,也為想和他們一樣的我自己而羞愧,為我們之間的距離而羞愧。
但生活的需要迫使我無視這些念頭,繼續前行。我找了份工作,與人約會,交了新朋友,和家人在一起。戰爭之後,我假扮成了大家希望我重新成為的那個人。但記憶猶在。
我達成了他人衡量人生的各種里程碑,但那對我都毫無意義可言。當思緒變得越來越難以忽視,我用分心之事驅散了它們。我工作的時間更長了,與伴侶們分手,用不同的新朋友代替老朋友。但這就像那個你跑得越狠、速度卻越慢的噩夢,你逃不掉自己的思想。
現在,伴隨獨自宿醉的昏沉,一個刺痛的想法襲來:我在戰爭中活了下來,就為這個?我不配像過去那樣簡單愉悅地度過悠閑的星期日,因為它是用陣亡者的生命換來的,不再只屬於我一個人。回憶佔據了我的夢境。
我的過去並不是能用打針吃藥來解決的心理上的問題,也無法被改變或遺忘;我的過去就是我的全部。當遺忘真的發生的時候,我感覺遺忘本身是不對的。我在戰爭中做出的行動和抉擇是我擁有的最重要的東西。畢竟,我不是一個受害者,我是一個同謀。
這種感覺不是負罪、羞恥或遺憾,而是一種沒有盡職的感覺。當戰爭結束後,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背起重擔,繼續跟隨一條長長的隊伍前行,就像我們曾經無數次訓練的那樣。只要有足夠好的理由,多麼沉重的負擔都可以承受,但隨著壓在肩膀上的擔子越來越重,我就越想不起來一開始為什麼入伍。
我在出發的前一晚寫了一封信,如果我陣亡了,它將是最後一樣能夠證明戰爭前的我是什麼樣的人以及我為什麼而戰的證據。第一段寫道,「這是值得的」,接下來是關於榮譽、義務和愛國主義的話,以最後的告別和葬在阿靈頓公墓的要求作為結尾。
「這是值得的。」這句話在我耳畔迴響。感覺負擔又重了一些,我像念魔咒一樣低吟著這句話,然後繼續前行。但是現在戰爭正在結束,這句話變得難以捉摸。
這真的值得嗎?發生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我一直在告訴自己,是的。但是,如果答案是不呢?
長期以來,我堅信戰爭會取得勝利的信念淹沒了那些瞬間的疑慮。我回國僅幾星期後,一天晚上,跟多人發來信息要我打開電視。貝拉克·歐巴馬(Barack Obama)總統宣布我們終於殺死了奧薩馬·賓·拉登(Osama bin Laden),新聞切換到白宮和歸零地(Ground Zero)外歡呼的人群。打了將近十年的戰爭,竟然結束了。
我記得自己曾經問一個村莊裡的老人,他是否知道我為什麼在那。他回答說,我們一直都在那裡。我很疑惑,我問他知不知道對美國的襲擊。他說,「但你們是俄國人,不是嗎?」30年的戰爭對他來說,誰跟誰打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戰爭還在繼續。
即使我們離開了,在那之後,阿富汗人民仍然長期身陷戰爭,他們怎麼辦?那些跟著我們一起巡邏並在我們建立的學校上學的孩子們怎麼辦?他們長大後是否成了塔利班,或是像我們的孩子那樣,長大成人後又投身戰場?
我在阿富汗的第一晚,一位排長告訴我,他每晚都醒著,思考那些在臟污的布滿炸彈的路上光腳玩耍的孩子們在夜裡會夢到什麼。七個月後,他仍然沒有答案。當我的駐守結束時,我也完全沒有找到答案。
但現在我知道了:他們的夢裡都是戰爭。
隨著時間逝去,我的人生最有意義的部分——也是我的人生剛剛拉開序幕的那段時光——被時間、敵人,甚至是我自己的國家抹掉了。現在戰爭正在結束,雖然阿富汗會出現在一些頭條新聞標題上,但是它不再佔領晚間新聞,而當它出現在報紙上時,它會和其他只有別的國家的人才會遭遇的暴力事件一起被埋沒在最後幾頁。普通美國人不能也不願解決這個問題,他們再次情願忘記它的存在,就像2001年9月10日那天。
但是,對我來說,遺忘或者翻篇是不對的。也許是因為我能幫助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記住。終有一天,我將會最後一次想起在那裡發生過什麼,我十分恐懼那一天的到來——不是因為它將是我最後的回憶,而是沒人會在意它。死去的人,就像這場戰爭一樣,最終將被遺忘,而墓碑上沒有任何東西來紀念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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