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7日星期日

秦晖:中国人抢了美国人的饭碗?|21世纪全球化危机(七)

秦晖 失語者Aphasia 2024年11月14日 


根据2017年视频课程「21世纪全球化危机」整理而成,课程总共十三讲,本篇为第七讲。

主讲人|秦晖


全球化打破了既有的市场契约格局平衡。不禁要思考,为什么西方国家近年来劳动要素的谈判实力越来越低?
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在近几十年的全球化过程中,西方普遍是输出资本和输入劳动的角色。
这里要强调的是,所谓的输入劳动并非指中国劳工跑到美国去打工。人员流动在今天的全球化中仍然是非常困难的。因此,一些左派认为今天的自由贸易并非真正的自由贸易,而是非正义的。
照他们的说法,可以接受的自由贸易不仅是指商品和资本可以自由流动,人员也应该可以自由流动。他们主张,你要自由贸易,我就要自由移民;如果你不同意自由移民,那你的自由贸易就不公平。
我理解这种说法,因为自由移民本身也是人类应该追求的一个长远目标。不管是社会主义者还是自由主义者,大概都认为自由移民作为一项长远目标是件好事。
能够自由移民,何乐而不为呢?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对此大概都会同意。
但现实情况是,即使商品和资本可以自由流动,人员却不能自由流动。在这样的全球化中,劳动和资本都获得了重新配置的机会。这样的情况并不会因为人员不能自由流动有所改变。
想象一下,如果一个中国工人跑到美国去,那么对美国而言是输入了劳动,他就会抢了美国工人的饭碗。可是,他不跑到美国去,就不能抢美国工人的饭碗了吗?照样可以。
因为他可以在中国生产廉价的商品,再把商品卖到美国。把商品卖到美国,实际上就是把中国的劳务输出到了美国,同样也可以取代美国工人的劳动。
在全球化过程中,美国工人的劳动力的确被很多类似中国工人劳动力的国家所取代了。
这是特朗普最近愤愤不平的原因。不管有没有道理,至少美国的穷人是认可这一点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穷人支持特朗普。
特朗普认为,现在的问题在于外国人(他指的外国,不光是中国,连墨西哥都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抢了美国工人的饭碗。
抢了美国工人的饭碗,并非因为这些人移民到美国(当然他也反对移民),即使你不是移民,只要输出商品,就等于输出了劳动力。因为你在本国的廉价劳动,替代了人家的劳动。
在没有全球化的时代,这种现象并不严重,但是全球化以后,情况就很严重了。
因此,在全球化以前,比如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的社会是比较平等的,劳工阶层日子都过得不错。
关于这一点,西方有左派和右派的两种解释,我认为这两种解释并不互相排斥,两者都起了作用。
按照左派的解释,很简单,西方劳动者地位的提高是积极斗争的结果。他们成立工会与老板斗争,迫使老板提高工资;他们通过民主制度,通过国家权力,在民主制的基础上,为了大多数人,实行高税收高福利的二次分配,削弱了富人的力量,增加了穷人的力量。
总而言之,不管是因为福利国家还是因为强势工会,按照左派的说法,这些对社会平等都是有作用的。
是不是真的有作用呢?其实,很多彻底的经济自由主义者是不承认的。比如弗里德曼,他就专门写过关于工会对劳动者收入提高作用的文章。
他认为工会对劳动者的收入起不到什么作用。工会能够保护的只是会员。作为一个强势工会,对于保证会员这件事大概是有用的,但实际上它是损害了非会员的工人。
简单来说,一个工厂工会强大,这个工厂往往就不会再雇佣新的工人。因为工会工人没法解雇,既然没法解雇,老板当然就不会再雇佣新的,这对没有加入工会的那些人来讲,是个损害。
有人说,在美国历史上,工会会员对非工会会员的损害其实是个长期问题。如果拿美国工会和欧洲工会做比较,有一点是很明确的:美国工会的族裔色彩非常浓,这和美国是个移民国家有关。
美国工会一开始是土著,比如老白人,尤其是那些最早的英裔白人。他们成立的工会,的确有弗里德曼讲的那个问题:他们排斥别的族裔,就像我们的国企工人排斥农民工一样。
总而言之,那些原来有一定地位的劳动者都不愿意廉价劳动力去跟他们抢饭碗,他们当然就排斥那些新的移民。
事实上,美国的很多矛盾都是这样造成的。包括英国的种族隔离制度能够长期维持,也是因为白人工人(就是所谓的穷白人)的这种要求。
其实资本家倒不在乎,因为廉价劳动力,哪个资本家不喜欢用?反而是阶级兄弟不喜欢,是那些白人工人很害怕黑人工人跟他们竞争,所以他们老是要采取一些准入上的门槛。
美国20世纪初的排华就是这样。当时很多华工在美国修铁路,修了铁路后,他们不想离开美国,想留下来就业,受到美国工人的强烈排斥。很多白人就发动了排华运动。
谁会发动排华运动呢?不是美国资本家,而是美国工人排华,他们害怕吃苦耐劳的中国工人抢了饭碗,当然很不愿意。
可是美国这个国家有个好处是,虽然这个工会有排外倾向,但只要有结社自由,你排斥我,我建立自己的工会不就完了?所以后来,美国的工会多了很多,而且这些工会最初都是以族裔为单位建立起来的。
那些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工会排斥德国移民,那德国移民就自己建立一个德国移民工会;德国移民排斥斯拉夫移民,斯拉夫移民又成立一个斯拉夫移民工会。今天的美国华人,也越来越有组织化倾向。
因为美国这个社会是个自由民主社会,它有结社自由,你排斥我,我就自己组织起来。它是可以通过这样解决问题的。
所以这个工会,对于增加谈判能力有没有帮助呢?包括对国家的干预,到底有没有帮助呢?
不能说完全没有帮助,但是总体来讲,这种帮助是不可能超越要素稀缺的宏观格局制约。简单来说,如果这个国家的资本稀缺劳动力过剩,再怎么成立工会,也不可能把待遇提太高。
最近这些年,我去过东南亚很多国家,很穷的像老挝、柬埔寨,都是穷得一塌糊涂。但他们因为曾经被西方殖民过,有非常完善的西方式劳工保障条例。看他们的劳工保障法,比中国要好得多,而且他们工人普遍都有工会。
但是这个工会能为他们带来高工资吗?不能。道理很简单,因为这个国家的资本很稀缺,如果要求工人的工资很高,资本就干脆走掉了。尤其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更是这样。
所以,如果改变不了这个稀缺格局,哪怕是有工会,最终还是要受到这个限制。
那么,为什么西方的工人从19世纪以来的这一百多年,他们的待遇越来越好,处境越来越好,社会也变得越来越平等呢?
除了所谓的阶级斗争(它并不是一点作用都不起,但起主要作用的肯定不是这个原因),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西方的资本主义经过一两百年的发展,资本积累的水平越来越高,使得西方从资本稀缺、劳动力过剩的状态逐渐转向成资本过剩、劳动力稀缺的状态。
由于资本过剩、劳动力稀缺,20世纪国际关系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就是,西方资本在寻找机会,向全世界投资。
20世纪的左派不就经常有这种说法吗?说自由资本主义是西方进行商品输出,到了帝国主义阶段……当然这个概念,这个用词都是左派的用词。我们不管这个用词本身,他们的意思是到了20世纪,西方就从商品输出为主变成资本输出为主了。我要说,到了20世纪下半期,西方甚至已经变成了资本输出加商品输入为主。
现在西方还输出什么商品呢?除了那些极高精尖的以外,大量的商品都是输入的,因此才造成他们大量的贸易逆差,尤其是美国。他们基本上就是输出资本、输入商品。输入商品实际上就是输入劳力。
在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第一个百年中,随着它的资本积累越来越多,资本越来越过剩,劳力就不过剩了,甚至变得稀缺了,劳力的谈判能力也增加了,工会才真的有发言权了。
这个时候,西方社会就变得很平等了。原因不是像皮凯蒂说的那样,是因为西方经济的高速增长,而是因为西方的资本和劳动,或者说各种要素的稀缺格局出现了变化,变得有利于劳力,不利于资本。
可是全球化改变了这一切。
全球化发展的很重要的动力是资本过剩。资本过剩、劳动力稀缺,使得资本有强烈的输出愿望。
在全球化过程中,大量的资本从发达国家输出到不发达地方,在不发达地方盖了很多工厂,利用这边的廉价劳动力,生产大量的商品输入到发达国家。
大家想想,像这样的一种变化,对发达国家的要素市场、要素博弈会产生什么结局呢?道理是非常简单的。
这很不利于发达国家的劳动者。资本大量输出,发达国家的资本就不过剩了,变得稀缺了;商品的输入,实际上是劳力的输入。大量的劳力输入,使得发达国家的劳力变得过剩,不稀缺了。
资本输出、商品输入,这样的双向流动显然是不利于劳动者的,尤其不利于制造业中的劳动者。当然,如果你是金融市场的,那另当别论。金融市场需要的劳动者也不是扛大包的劳动者。
但是谁又能当金融市场的劳动者呢?这个机会是很少的,它的门槛是很高的。
这么一来,就造成西方的不平等现象重新开始扩张。
简单来说,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深,工会对资本的谈判能力就越来越差了。倒不是说政府会限制工会,而是资本家面对工会时,以前是惹不起,现在惹不起它躲得起。
它躲到像中国那样没有工会的地方,拿它奈何?它走了还能跟谁谈判?它走了谈判对手都没有了,不降低条件,不就干着急了吗?
所以随着资本大量输出,外国的商品大量输入,就造成西方的工会风光不再,福利国家难以维系。
这种双向的流动还会造成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资本的转移。
要知道,全球化还有一个规则,是废除双向税收。简单来说就是,资本无论流向哪里,只对一个地方缴税。
在跟任何一个国家进行全球化合作的时候都要签订一个协议,叫做避免双重征税协议。
也就是说,资本从你这里到我这里来,到底是在你这里缴税还是在我这里缴税?不能两边都缴。通常的结果是,资本到了哪里就在哪里缴税。
资本走了后,税基就减少了。税基减少了,对福利的需求不仅没减少,反而增加了。因为全球化的这个过程,会导致西方劳工的地位重新下降。倒不是说他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而是说要保持原来的地位需要国家有更多的二次分配。
简单来说,处于这种状态的国家,失业率一般都比较高。失业率高就意味着初始分配的收入更不平等。
因为失业率高,对于失业者而言,初始收入等于零,就等于是吃福利的人,工资就没有了。那么要过得下去,就要更依靠福利。但供给福利的能力又逐渐在弱化,因为资本在不断地跑掉,当然就会出现巨大的福利缺口。
一方面要维持原来的平等,就需要更多的福利;另一方面,资本的跑掉,或者说富人的跑掉,又使得税收的基数变得更小。出现这样的状况,对劳工对社会下层当然是很不利的。
因此,全球化的这二十几年,如果就GDP或者GNP而言,西方国家不一定算是吃亏的。
从简单的逻辑讲,一个国家的资本从发达国家转移到不发达国家,如果要计算GDP,那么发达国家是要损失的,因为这等于工厂就不在你这里了,在他们那里。
GDP是按照属地化来计算的,计算的是一个面积的经济,工厂不在了是要受到损失的。
还有另外一种统计方式,就是GNP,所谓的国民生产总值。
国民生产总值就是,你是谁所有的企业就算在谁的头上。也就是说一个美国外资企业到中国来设厂,它的产值不算是中国的GNP,但可以算做中国的GDP。那么对美国来讲,它的GNP还是增长的。
比如日本,最近十几年的经济几乎是没有增长的,完全处于停滞状态。日本是不是真的处于停滞状态呢?当然不是。如果日本近二十年一直是这样的话,它早就问题重重。
之所以没有真多停滞,很重要的一点是,日本的GNP还在增长。通过资本输出,日资企业全世界遍地开花,那都是日本的GNP,对日本人还是有好处的。
但是,GNP取代GDP会导致分配格局发生变化。从整个国家来讲,是有得有失的。在国家地面上的生产虽然转移走了,但是国民的生产并没有被转移走,这些财富还是国民的。
问题在于,虽然都是国民的,但国民之间的分配状况产生了变化。比如美国的资本家,跑到中国,利用中国的廉价劳动力,可以赚更多的钱。可是美国的工人,就领不到原来的工资了。
有些人说,旧的产业消失了,会有新的产业替代。其实可以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驳斥这种说法。
虽然会有新的产业产生,但是新产业容纳就业的能力有没有那么强,这首先就是一个问题;即使能容纳这么多人,但是不是能容纳原来的人,也是一个问题。
有些新兴产业,即使有一定的吸纳就业的能力,吸纳的也不是原来的那些实业工人,吸纳的是完全不同的人。
要知道,投资的转移要比劳动职业的转移容易得多,尤其是在股票这个资本市场高度发达的地方。
比如说我是一个股东,原来买了一个汽车厂的股票,一不高兴了,就把它卖掉,去买了一个IT产业的股票。假如我是一个汽车厂的工人,我能够轻而易举地跑到IT产业打工吗?根本不可能。
但是资本转移是很容易的,只要在股票市场上操作一下,就可以从原来的汽车厂股东,一下子变成IT产业或者苹果的股东。但是汽车厂的工人能一转身,一拍屁股就到苹果公司上班吗?当然是不可能的。
因此,总的来讲,全球化过程对于发达国家,会带来一种资本输出、劳动输入(所谓的劳动输入是借助商品输入来体现的)的局面。资本输出、劳动输入的结果,使得劳动更过剩,资本更稀缺,或者说使得资本不过剩,劳动不稀缺。整个这个过程是不利于劳动的。
因此,对发达国家来讲,左派一般都是反对全球化的,这几乎没有例外。但这个过程不是现在才开始的,自从西方有了资本输出这事以后,这个变化过程就在开始了。
那么,为什么近20年,这个问题开始尖锐起来了?关于这一点,我们下面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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