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tters 20241124
《Beholder》是一个极权社会模拟器。在这个游戏的世界观中,国家掌握了一切权力,公民的权利,尤其是隐私权被完全剥夺。而玩家扮演的中年男子卡尔则被政府任命担任一间大型公寓的管理员。实际上,卡尔接受了政府的改造手术,他可以不眠不休,将自己的所有精力拿去偷窥自己的房客。
这个游戏的设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反乌托邦文学的元素,而游戏本身也并不掩饰对经典的反乌托邦小说,特别是《1984》的引用:无论是游戏中的背景日期被设定在1984年,还是成就列表当中的“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等口号,都是明显的例证。但我认为,这种对反乌托邦文学的引用其实是佐料,让人以为这个游戏仅此而已。然而在常规的反乌托邦元素之外,《Beholder》的宝贵之处在于:它创造出了一个动态的、有血有肉的世界。
《Beholder》是一个经营模拟游戏,游戏的玩法是将自己的房客视为资源的来源,玩家要在各种事件中处理房客的需求,并且利用各种方式积攒资源处理剧情当中的各种难题,但说老实话,《Beholder》在经营模拟这一块做得并不是很好。
玩家在刚开始时可能会觉得这个游戏太难了,因为给女儿治病和让儿子出国两个任务都需要很多钱,而这两件任务出现的时间点相隔不远,以致于玩家在第一次玩游戏时很容易陷入困境。但这种困境也只能困住新手,新手不愿意去勒索房客,不愿意去偷窃贵重物品,更忽略了游戏中非常重要的金钱来源,这些障碍在二周目玩家看来都是不存在的。
一旦玩家能够理解“搜集每一个房客的信息并上报(至少四个以上)”、“偷窃房客的贵重物品卖给黑市”、“栽赃房客然后敲诈他”、“用威望值换摄像头再拿到黑市去卖”、“完成重要房客的需求获取金钱”这些操作的重要性,整个游戏是没有任何难度的。我在玩熟练了之后,中期就能轻松地解决所有剧情需求,后期就纯粹是在刷钱,更是拿着14万的金钱打出完美结局。
鉴于这种情况,我觉得游戏制作组在经营模拟这一块的设计功力并不足够。如果大家只是喜欢经营模拟游戏的话,《Beholder》并不是好的选择。
但,我认为《Beholder》的魅力恰好就在于它不是一个很精密、很巧妙、让人欲罢不能的经营模拟游戏。如果玩家能够掌握玩法破解这个游戏的话,《Beholder》就变成了一部带选择分支的视觉小说,而作为视觉小说,《Beholder》是极其优秀的。
我最佩服制作组的地方就是:《Beholder》把一个极权体制掌控整个社会的过程刻画得非常完整。
游戏中的极权体制会给主人公卡尔下发政府的法令,这些法令通常也是卡尔的财源,这样也就使得玩家将精力放在它们身上。如果我们将游戏中出现的法令连起来看,大概就能理解极权社会的演化史。
首先是“不得窝藏罪犯”和“不得制作毒品”,看上去都非常正义,完全是犯罪斗士的姿态。我相信如果老大哥只是颁布这两条法律的话,应该不会有人觉得它是罪恶的;后来就稍微有点“过分”:不能听摇滚乐、不能穿牛仔裤、不能持有外国货币……电子游戏玩家普遍偏年轻,可能会觉得这些因子是邪恶的,但如果你是一个立场偏保守的中年人,尤其是民族主义者,你可能会觉得这些措施对你来说恰似久旱逢甘霖:早就应该有人管管这些可恶的外国玩意儿了!接着这些法令变得愈发难以理解:不能持有蓝色领带、不能拥有苹果、不能阅读……种种奇妙的法令让卡尔赚得盆满钵溢的同时,也让房客越发不满,警察来到你这所公寓的频率越来越高,更别提还有无情剥夺市民睡眠的政府宣传车……到游戏的后期,最后时刻,政府的法令变成了:“禁止持有橡皮鸭子”
这种“正气凛然—稍微过头—完全失控—荒唐可笑”的变化曲线,几乎是每一个极权社会都会经历的发展路径。
就拿中国来说,中国自从在共产党上台之后,把这个路线走了两遍。毛泽东时期走了一遍,眼下的习近平时期又走了一遍。
不信?
而更难能可贵的是,游戏制作组不仅是在宏观上画出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极权社会演化图,而且也在微观上努力地还原了极权主义治下普通人的生活。
在这个游戏中,制作组看似很冗余地加入了很多完全没有必要的设计。例如当你正在为席默尔一家的命运奔忙的时候,老婆的头上会突然亮起一个惊叹号,让你暗自心惊,结果一问才知道只是需要500块来补贴家用;又比如每个可以翻查的柜子和抽屉里都会有莫名其妙的杂物:过时的信件、落灰的儿童玩具、永远找不到配对的袜子……这些东西绝大多数都是完全无用的,就连卖给黑市商人也根本赚不到几个钱,但它们就是顽固地存在在那里,哪怕你把它们都清理干净了,过一段时间还会刷一批出来。
我认为这些细节是有深意的,它的作用就是让玩家沉浸在鸡毛蒜皮之中。
为什么?
王小波在杂文中说过:“任何一种糟糕的生活都会产生许多乱七八糟的细节,使它变得蛮有趣的,人就沉浸在这种有趣当中,而忘记了自己的生活需要改进”。
是的,制作组需要让玩家忘记自己是生活在极权社会当中。所以它会抛给玩家一系列日常任务:给儿子谋个前程,给女儿治病……这些困扰每一个父亲的任务并不是极权社会的专利(只不过在极权社会里这些任务的难度被拔高了很多),所以玩家可以没有心理负担地接受它。《1984》当中温斯顿之所以能这么快地就开始着手反对老大哥,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温斯顿没有家庭。当家务事则吸引了玩家的注意力,玩家才无暇顾及整个极权社会正在快速地演化。这样,当玩家解决了所有的家庭问题之后,他们才会赫然发现:啊?整个社会居然变成了这样?
有趣的是,极权社会本身也是用同样的方式来驾驭自己统治的民众的。商君书当中写的疲民、弱民之术,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让民众疲于奔命,这样一来他们就永远没有精力来反抗君主。
游戏当中这些种种的细节,恰好就是煮青蛙的那一锅温水。这个世界是如此有趣:各种邻里的八卦、鸡毛蒜皮、可笑的矛盾、喝汤时窸窸窣窣的音效、说话时那些叽里呱啦的声响……这些乱七八糟的细节,都是在还原一个对政治不敏感的人在极权社会里的真实感受。人为什么在一个糟糕透顶的极权社会里也能安之若素,甚至对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呢?就是因为“生活”才是世界上最强的麻醉剂。
一般说来,当一个人在极权社会中感受不到这些鸡毛蒜皮给他带来的乱七八糟的趣味时,他的结局也就到来了。
游戏后期设定的革命党在刻画上显得非常单薄,极权体制有着无孔不入的管控手段,让人很难相信革命党真的能用武力推翻老大哥。他们的存在更像是制作组给玩家的逃生通道:游戏终究还是要让玩家的努力有所回报的,如果不能给卡尔一个happy end,玩家累死累活有什么意义呢?所以革命党必须存在,也必须有一个”革命党在卡尔的帮助下成功革命“的结局。这些是保证玩家不去骂制作组的必备手段。
但卡尔的真正结局是什么?在最完美的结局中,制作组还是不死心,用一个意味深长的陈述句将这个问题抛给了读者。
而他从未想起克鲁什维契6号那些被毁掉的人们,嗯,几乎从来没有。
尽管一直是温水,但青蛙始终还是要被煮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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