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5日星期三

二湘:方方日记编辑手记——美好的仗已经打完,有公义的冠冕为她留存

“二湘的N维空间”头像,N从六到十一。
方方是这个时代的记录者,她用自己的文字和情怀打动了千万人心,也连接起千万人心。她为文学赢得了最纯正最响亮最清澈的声誉。
美好的仗已经打完,有公义的冠冕为她留存
——方方日记编辑手记
文/二湘
去年五月,当一位老师把我介绍给方方老师时,我全然没有想到我会成为2020年武汉疫情一个重要记录的传播者。
我和方方老师并不是那么熟悉的朋友,或者说,我不能算她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我只是她的粉丝。微信连上后,我向她表达了一个粉丝诚挚的敬仰,她和我闲聊了几句,说她女儿的籍贯也是湖南。一点也没有架子,这是我对方方的第一印象。小时候看过她的《风景》,后来看过《万箭穿心》,又看过她那部下架的长篇,都非常喜欢,尤其是那个长篇,当时看了是颇有些震惊的。
说起来也是巧,那时候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白的粉》在《芙蓉》发表后,被《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等四个文学期刊转载,而方方老师的中篇小说《时于此间》也同时被这几家选刊转载,于是我的名字得以好几次荣幸地和方方老师同框。后来我的长篇小说《暗涌》出版的时候,我寄了一本给她。没想到她还真看了,还微信我说“小说很好看,语感相当棒,节奏控制得很好”,这对于一个文学新手来说,真是一个莫大的鼓励。
我的许多朋友是文学圈的,武汉疫情开始后,一些朋友,比如《长江文艺》的曾楚风老师和深海老师,张元珂老师都在转方方的微博,我看了几篇,觉得很不错,就问方方老师可不可以微信转载,她说没问题,我转了几篇,不过很快都被删了。李文亮医生去世那天,方方老师突然微信我说她的微博被关两周,问可不可以在我的微信公号上发,我没想太多,就回复她说可以。鉴于前面发的文章被删,我启动了一个没用过的小号开始发方方日记,前几篇都删了,有一篇只存活了一个小时。日记一开始也只是几万的点击,但是很快点击迅速增加,到现在每篇都是十万+的点击,点击量非常大,可以说成了一个现象。说起来,七维空间是从零开始的,没有一个粉丝,而后来就成了一块磁铁,迅速吸进了大量和方方日记同频的人,许多日记是一两个小时就达到了十万+的阅读量。写艾芬访谈被删那篇,35分钟就达到十万点击。
方方日记之所以流传这么广,我觉得有几个原因。第一就是日记的真实,方方日记是不同于主媒的声音,大家能从方方日记里找到真实的记录和对个体的关怀,那些小人物的困境和痛楚,她记录了下来,用一个作家特有的悲悯和感怀。第二,日记无疑给大家提供了一个宣泄的途径,许多篇日记我是含着眼泪看完的。而那些在疫情中遭遇了不幸的家庭和无数个困守在家中的人们,他们的痛苦需要一个情绪出口,他们从方方日记里找到了慰藉和共情,也就是一位读者说的呼吸阀。第三就是日记间接起到了一种舆论监督的做用,做得不好的地方,说出来,才能改善这个机制,大家转发是觉得有必须要一起追责,一起深挖到底。第四就是方方日记是一个传声器,这个传声器在“感谢长江日报”和“汉语的次生灾难”等几篇中达到了高潮,对于“感恩”对象的倒置,对于删帖的愤怒,方方表述得淋漓尽致,说出了大家想说却没能说出来的话,大家读了都觉得痛快。
方方的日记如她所述,原本是无心而来,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样目的和结构,就是一份记录。她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看,甚至一再表示不习惯这么多人看。日记一开始也比较私人化,比较散,但是逐渐成型,变得扎实。她也有意识地从她的医生朋友那收集一些信息。这个医生朋友其实是好几个人,而且不少是医院骨干,可以说是非常权威的。方方老师几乎每篇都有一个主题,关注非冠性危重病人,关注疫情遗留下来的孤儿,关注滞留在外地的武汉人,关注农民工返工,关注弱势团体,关注人道主义精神,批评形式主义,批评媒体人,批评删帖,等等,等等。而同时,方方日记也是一次普世常识教育。很多事情,就是常识,然而“越是常识,越能见智慧”。南京大学丁帆教授对于方方日记的点评非常贴切,这里摘录一段:“方方日记就是用一个个启蒙常识构筑了一篇篇实实在在贴近生活,贴近人性的文字,平常不过,平淡无奇,却句句都有穿透夜空,穿透灵魂,穿越人心的力量。”
关于方方日记的文学性的问题,方方老师说“我从来没有说这份记录是文学作品,它只是一份记录。而一个作家写的东西,也不见得每一个字都必须是文学。万一我写借条呢?”方方当然深知灾难文学需要一点时间反刍,需要一些时间的沉淀,她其实心里也很乱,她甚至自己连手中的中篇小说也没有办法写下去,唯一能做的就是记录。或许这种记录不够“文学”,但她其实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她没有顾惜自己的羽毛,她选择了发声,而不是沉默。她选择了诚实地述说,而不是不痛不痒地说几句。这更多是出于一种良知,出于一种本能,一种作为“方方”的本能。而这种本能是有迹可循的,方方就是这样的人,她一向就是如此敢言直言的。
虽然她自己不认为这是一个文学作品,但是这份类似于“安娜日记”的记录,其真切和悲悯,其鲜活和细致,其智性和深重,包括它广泛的传播和认可,其文学价值自会有来者评断,其文学地位,时间也会给出最好的答案。当然,这些,对于方方本人来说都不重要,就如她自己在一个访谈里谈到的“我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我自己活得自在就可以了。他们想怎么评就怎么评,也不关我的事。”我喜欢她的访谈,回答得干脆利落,又透着机智。我有幸看到她的一些没能发表的访谈,犀利,爽直,真是文如其人。
方方日记广泛传播后,有些人说方方成了全民英雄,成了唯一的声音。这真是匪夷所思,一直以来,对方方日记的态度就是分裂的,对方方日记的围追堵截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恨她的人,骂她的人,不屑她的人,不可枚数。
有人说方方自己不出力,尽添乱,没有看到那些在第一线付出的人。其实方方老师在日记里多次向医护人员,志愿者,警察,环卫工人等各种各样战斗在一线的老百姓致敬过,那些批评的人显然是选择性地忽略了她日记里积极肯定的一面。她写了那么多好消息呢。她也提到自己有腰椎盘突出,没有办法去做志愿者。看到那段解释,心里有些发酸,我的母亲也是这个病,严重的时候只能躺在床上,方方老师每天伏案,写日记到深夜,太不容易。还有人说方方日记全是负能量,这么说的人没有领悟到一个真正的作家的内涵。方方关注的就是小人物的命运,她在为那些不能发声的人说话,在把弱者的声音放大。如她所言:“记录有分工,吃菜也分大菜和小菜,有时候会像老母鸡一样,护着那些被历史遗弃的人事,被前进的社会冷落的生命。陪伴他们,温暖他们,鼓舞他们。”(2月17日)。
有人说方方都是在制造恐慌,恰恰相反,方方一直在日记里鼓劲,她大声疾呼:“我们绝不能恐慌或是崩溃。如果我们恐慌和崩溃了,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所以,再多凄惨的视频,再多恐惧的谣言,都不要恐慌,更不能崩溃。”(2月11日)。还有人说方方日记太片面。这的确只是她一个人的记录,她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我是一个个体写作者,我只有小的视角”。她号召所有的武汉人都来记录,号召所有在武汉援助的医护人员都来记录。“无数个人的声音,才能汇集成这个时代的声音。”
3月8日,网络上突然全面对方方开火,各种责骂、批判、恐吓,举报汹涌而至。那之后,对方方的攻击就越演越烈。我在后台,也看到越来越多不堪入目的谩骂。方方老师的微博下,更是遍地横流,简直让人心惊胆战。好在方方老师有韧性,有信念,特别坚强,特别抗骂,特别能战斗,有武汉女人的硬气,毫不口软。对,她就是一个战士,全中国大概也只有方方,才能这么顽强又柔韧地坚持下来。现在,那美好的仗已经打完,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方方留存。
过去的近50天,每天快到午夜,方方老师会把日记传给我,我则快速编辑头一天已经做好的模版,然后迅速发出。有时候,我们会给方方老师提出一些小意见,别字或者是这个事实的准确性。方方老师有时候听取,有时候坚持。总的来说,她是个很有自己主见的人,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题图都是用方方老师的相片,一开始我是从网上搜方方相片,后来方方老师发了一些老照片给我。我和方方老师有提到过打赏的事情,准备把打赏的钱捐出来,但是当知道微信规定打赏的钱不能用来捐赠,我们决定不放赞赏,也不放广告,尽管方方日记流量惊人。
文章发出后,我们会选择性地放出留言。每次留言都特别多,好几千条,很遗憾只能放一百条,我们只能精选。几乎每篇文章我们都放了不同的声音,真正理性的反对声音我们是会放出来的,不过大多留言都是支持方方的,反对声音是少数,而且,多是不堪入目的辱骂,实在不适合放出来,按比例也是支持的声音多。再说,为什么要把世界留给你鄙视的人?评论区的留言越来越精彩,很多朋友说在别的地方看了日记还要来这里,因为这里有理性和精彩的评论。
方方是人,不是神,我们清醒地意识到我们不是在造神(我们也没有那个能力),而是在传播不一样的声音。有一个留言说对方方日记的态度,就看得出他爱国多少,我是不赞成这个观点的。对方方日记的态度只是我们这个分裂的社会的又一个实证。我们不能以对方方日记的态度来简单分类,不能粗暴的非友即敌。即便是支持方方日记的人,也对方方日记某些言论持保留意见。日记的留言区能看到很多客观冷静的思考,包括对隐私的态度,包括对中医的态度,有许多不赞同方方的声音。其实,我们的老百姓是有判断力的,并不是全盘接受。有不同意见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只听得到一个声音。
日记发出后,我陆续收到了一些朋友的鼓励和支持,也收到了很多善意的提醒,当然,也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其实我也顾前瞻后,怕这怕那。文章一篇篇被删(有一天一下收到三个删帖的通知),七维两度被封,九维原来的号主要求收回公号,十维不能留言,文章后台发不出去,留言被封,一次一次的升维又降维,也曾让我退缩,让我沮丧失落。有一次,文章发出一个小时后就删了,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眼前的机器那么庞大,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蚂蚁。那篇文章被删后,方方老师说,那还发吗?我说,接着发。我是个有些拧劲的人。记忆最深刻的是那篇《错错错》一直发了十多次都没发出去。我只好发了个通知,“我尽力了”,结果很快就有读者在留言区留言,一个个接龙成了一篇完整的方方日记。特别幸运的是每次升维或者降维之前,我们都有备用空间可以启动,因为我们知道形势险恶,所以提前做好了跳维的准备。
中间又蹦出来不知道哪个好事者从网上凑的关于我的文章,大概是几年前的消息,居然都没有提到我最新的长篇《暗涌》。因为这篇文章,网上某些素不相识的人对我发起辱骂和无端指责,他们还编造了一些信息,制造了所谓的阴谋论。对此,我除了觉得莫名其妙,也觉得很不舒服。然而更堵心的是遭到熟悉的人的质疑和斥责,还有一些我的老读者因为我发方方日记,愤而退群。我觉得很难受,但是也只能表示遗憾。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无意中入场,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目的也不是某些人想得那么不堪。因为在做,就想着把这件事情做完,有始有终,是对方方老师信任的交代,也是对自己的交代。
我也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记得有个读者留言“写什么留言,反正也活不过12个小时。” 我给他回复“当然要写,从无到无之间是我们共同的记忆和镌刻在心底的印痕”。有一句话说“勇敢不是不害怕,而是在恐惧下仍能往前”,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勉强算得上一个勇敢的人。其实,我做的都是非常普通的事情,但却需要鼓起勇气来做,不得不说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我一开始就是一个人在做后台编辑,后来有一次开会忙不过来请好友梅玫帮忙,她之后就帮着放留言,也就是大家留言中常见的小编。她是个非常尽职的人,有一次文章发不出去,发了一个非正式版本,她手动回复近千条读者留言告诉文章的链接。
发方方日记一个多月,辛劳有之,感动更是无尽。感谢朋友圈师友们的支持,感谢那么多热心读者后台留言给我鼓励和支持,谢谢你们,尤其是无私奉献的吉它木影,兔子和小七,我都记在心里了。也庆幸好运气一直陪伴左右,使我得以把方方封城日记发出来,虽然许多已经被删。最后一篇方方老师的题目是《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看到题目,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方方老师给了我太多的感谢,而其实是应该我感谢她,感谢她的这些记录,感谢她给了我这么崎岖而美好的发文经历。
疫情是个放大镜,我们看到了善,也看到了恶。那些编造谣言污蔑的人,那些用同样的头像,描述和相似的名字假冒N维空间的人,还有那些见利忘义的人,怎么说呢,有些人的确是没有底线的。顺便说一下,“二湘的N维空间”,是“维”不是“纬“,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都不是,N从六到十一,记住宇宙只有11个维度,超出11的都是冒牌货。
发日记这些天,一个深切的感受就是无论你做什么,总会有人质疑,清者在龌蹉的人的眼里永远无法自清,他们总能从你的文字里读出他们眼中的污浊(包括我这篇手记),那么,做就好了,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第二个深彻的感受就是独立思考在这里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因为独立思考的第一步是听到不同的声音,没有信息的触动,怎么能够引发思考?方方老师在做的,就是把这种不同的声音,把思考的必要性传递给大众。
第三,我深深感到文字是有力量的,文学是关照人心的,“它经常与落伍者、寂寞者和边缘人为伍,它关心和鼓舞那些为前进的社会所冷落的人。”这一次,方方用非虚构的文字实践着她的文学理念。方方是这个时代的记录者,是一个卓越的记录者,她用自己的文字和情怀打动了千万人心,也连接起千万人心。在文学越来越小众的今天,方方为文学赢得了最纯正最响亮最清澈的声誉。
短短60天,方方日记已成为一个热搜词,而我似乎也和方方日记挂在了一起。我无法深谙这其中的曲折和命运的旨意,我是个宿命的人,我深知自己不过是无意中被挑中,做了方方日记的一个后台编辑,一个微乎其微的注脚。方方日记已然成为这次疫情深重厚实,无可忽略的一笔,而二湘的N维空间,则是一个小小的底板,承载着这些日子里我们共同的悲伤、感动和反思。多年以后,当我们回答2020,我会想起在一个个空间里穿梭跳跃而发出的这份记录,至于这份记录将会折射出什么样的历史印刻,唯有奔流向前的时间之水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回答。
最后,我借用作家林白写给方方的这首诗来完结这个手记:
终篇致方方
文/林白
多好啊,
六十篇
走过了七维到十一维空间的
漫漫长途。
从花朵到污血
张开被罩住的嘴
地上的事情
暗中的光。
大海以全部的力量,
无尽汹涌,
你一个人
劈开了这海。
封城的日子
一篇篇开向子夜
60篇
洁白、硬朗、携带阴影
我看见你持久的忍耐: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
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
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而你离开海岸的时候,
大海还在那里咆哮。
(2020/03/25,晨,二稿)
【作者简介】二湘:毕业于北京大学和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著有长篇小说《暗涌》《狂流》,小说集《重返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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