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0日星期五

苏晓康:潑皮文人

李敖死了。

这个文人,可说以他的文字、行为,创造了一种怪异的文化现象,即中国传统崩解之后,在强人高压钳制社会中,以其"文化名流"之优势(也可称"法权"),而持强凌弱,风光一生,谈不上留下反集权的思想资源,却颇赚取了"异议"的名声。

先从最迫近的一件事情谈起,我写在《二十年又见台北》(2012)一文中:

"廖亦武如今走紅歐美,來台灣卻有些寂寞,他正埋頭趕寫一本《六四暴徒》採訪實錄,心情又回到那血光之災中,跟周遭的溫馨氛圍頗不協調;再加上他混跡底層、邊陲近二十年,「有一天路倒路埋,也可以嘛」,已經對都市、現代、禮節等等陌生得很。這情形,卻是近旁的友人們始料未及的,也叫季季弄出一個尷尬來。原來島外有個新聞周刊的記者,央她約廖亦武做個採訪遭到回絕,廖亦武不客氣說,他們採訪過一個潑皮文人,竟然說出對獨裁者不是反抗而是撓胳肢窩的話來,「無耻不無耻嗎?」季季一時不知如何回覆對方,急切下只稱廖感冒發燒了,誰知消息不脛而走……。"

廖亦武说的就是李敖,而他顺手拈来的"泼皮文人"一词,真是妙极,别忘了,他可是写过中国底层众生相,什么无赖泼皮没见过?

再说远一点。1999年6月4日,我有一则日记:

"今天是六四十周年。十年来海外中文语境除了声讨——声讨中共和声讨学生之外,还说过什么?茉莉此人是有些特别,看到她一篇文章《执着的守夜者和圆滑的文人──"六四"十周年谈作家》,她的"守夜者"是指鲁迅,倒没有什麽新意,但接下来她抨击龙应台和李敖,就很尖锐,也是第一次(她先批评龙应台到大陆以揶揄「上海男人」博得市场和掌声,这里略去):

"至于李敖,'这位自称是中国白话文五百年来第一人的大作家,以他超人的论辩才能,在《美国之音》的采访中引经据典地论证中共「六四」屠杀的合情、合理、与合法。他以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非正义事件,为今天现实中的非正义事件制造合法性。其语之惊人,不怕把我们这等只认人之常情的小百姓吓死。李敖的那些被丁子霖女士指斥为「法西斯主义」的言论从何而来?这个当年曾经受过国际特赦组织关注的台湾老政治犯吃错了什么药,以致他现在要为比他当年反抗的国民党还要专制的共产党作辩护?'"

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阵子我们都刚刚流亡出来,大家都在一场大噩梦里,大家都要骂人,还都不骂杀人的人,只是互相骂;越是新近出来的人骂得越是理直气壮,仗着在里面吃过点苦的资格,专要骂那没吃苦的;而且人人都是事后诸葛亮,专拣别人的「失误」、「幼稚」、「无能」骂。骂得中文传媒里充满了暴戾之气,让人生厌。有一天我同苏炜说,二十年前台湾文坛也是一片骂声,要论骂的水平和技术,至今大陆还没人赶得上当年的李敖。台湾一代青年是在李敖的骂声中长大的,虽然现在海外也常可见到李敖式的文字,但大多台湾来的人下笔要比大陆人儒雅,不大骂人,可见李敖骂人虽骂成「天下第一」,却无传人。

其实,中国真正的「天字第一号」骂人大师是鲁迅,谁都想学,可谁都学不会。前面引述茉莉的批评,她后来也提到鲁迅:

"何其有幸,被我们认为在精神上永远无法企及的鲁迅,在本世纪末,竟然被这位来自台湾的中年女作家龙应台「超过」了——据说龙应台去年10月在西安大言不惭地宣称:鲁迅杂文「不如我」。龙应台批评鲁迅的主要理论是,鲁迅杂文有太多的尖酸刻薄的成分,因而远不如她本人的理性、知性和感性来得伟大。"

大家看得出来,龙应台和茉莉都没弄懂鲁迅。

《二十年又见台北》的末尾,我写了季季陪我去拜谒殷海光故居,他在禁锢中,为排遣愤恨,而在后庭院挖湖再填,极大的震撼了我。殷海光有许多弟子,李敖是其一。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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