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12日星期一

李劼:絕代文俠林保華——序《我的雜種人生》


在接連拒絕了一些請求寫序的風雲人士之後,突然收到保華短信,為他的自傳作序。回答是不加思索的:義不容辭。這些年來,雖然遠隔重洋,卻一直想為他寫些什麼。

記得剛到紐約那年冬天,在紛飛的雪花裡考出了駕照,第一時間告知的朋友就是保華夫婦。也正在考駕照的保華嫂楊月清,一疊聲地祝賀。彼此都住在法拉盛的櫻桃街,至今都記得在他們那個溫馨的客廳,古典音樂,美味的晚餐。陽光明媚的時節,還曾在他家後面的草坪上打過坐。儘管他家各種名人川流不息,但他們知道我幾乎一個都不願相見。因此,每次造訪都沒有他人在場。在那份難得的清淨裡,賓主間即便一言不發,也能感覺到心心相印的默契。如此相知,以前有胡河清君,來美國後有高爾泰兄。

按年齡說來,我與林保華與高爾泰相比都要年輕一輩。但無論是和與沙漠為伴的高爾泰相聚,還是與在各大城市間輾轉的林保華交往,都感覺不到年齡差異。好像很早就認識,不需要任何介紹,於是就像美國人一樣地直呼其名。美國彷彿是共同的歸宿。要不是保華對台灣那個民主燈塔的守護心切,他們夫婦也會在美國貽養天年的。很遺憾,他們只待了八、九年。

保華長我十七歲。我出生的那年,保華從雅加達轉道香港赴華。與其說是歸僑,不如說是被斯諾《西行漫記》所誤導而自投羅網。十七年前,在重慶出生的林保華被父母摟抱著逃到印尼,初衷是躲避日機轟炸。結果,卻在印尼被中共地下黨包圍。

我跟保華的人生經歷,有許多時空重疊。比如我出生時保華來中國了,我在幼稚園的時候,保華大學畢業分配到上海;保華執教華東師大之際,我正在上小學;及至我執教華東師大,保華早已離開上海,在香港報紙上寫專欄。保華在上海一個小廠裡經歷了文革,我在華東師大執教期間捲入了六四學運。最後在紐約相見時,彼此都已滄桑得不行。或許是這樣的重疊,保華的自傳,我讀得清澈見底。可以說,沒有人能夠像我這樣明白保華的人生,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要以為在印尼的華人小學中學裡給童年少年保華洗腦的地下黨都是兇神惡煞,牛頭馬面;不,絕對的和藹可親。就像我小時候經歷過的那些班主任或者輔導員,都是專業的洗腦工作者。循循善誘。日本小孩子看著阿童木那樣的動漫長大,美國孩子有迪士尼,我們小時候讀的是劉胡蘭、黃繼光、雷鋒。避過了日軍炸彈的林保華沒能躲過《西行漫記》之類的轟炸。湖南痞子毛澤東是熟讀《三國演義》、《水滸傳》練就的。毛痞輕而易舉地忽悠了傻白甜美國記者斯諾,斯諾的《西行漫記》再忽悠了天真爛漫的林保華。保華遭受的是雙重忽悠:痞子的自我吹噓,加上傻白甜的盲目崇拜。小托爾斯泰寫有《苦難的歷程》,林保華的自傳可以說是被忽悠的歷程。

若把被忽悠比作一種傳染病,那麼治癒的方式只能是受苦受難。但丁《神曲》是朝天上走的,林保華的人生直沖著地獄奔去。種種的折磨,勞役,批鬥,羞辱,始終活在難以想像的緊張和驚恐之中。此刻,即便是父母的燕京大學背景,都不再是榮耀而變成自卑,更不用說福建林家的身世外加母系當年滿清貴族的顯赫。保華母親死死瞞著滿貴家世,給兒子減去很大的心理負擔。好在那對燕京夫婦沒有兒子那麼幼稚,內心深處感覺到被那幫地下黨吹噓得天花亂墜的新中國沒那麼美好。

保華考入中國人民大學並非初衷,而是誤打誤撞。但也正是進入那個謊言中心磨礪過,以後才不會輕易上當受騙。反過來說,後來的朝廷應該後悔當初讓這個叛逆混入人大,無意中弄清了他們的底細。相信林保華對好萊塢電影《肖申克的救贖》(台譯《刺激1995》)一定很有共鳴。能夠逃出生天倖存於世,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其中得疊加諸多幸運。

從人大畢業分配到華東師大,也算一種幸運。當初院校調整時,黨認為的自己人大都進復旦,黨不信任的教授學者歸攏在華師大。復旦有專門培養特務的國關系,有專門培養科技間諜的物理系,華師大沒有。復旦專門出御用文人文膽,華師大出的是被槍斃的異議學生,或者被開除的流亡者,還不算好幾位鬱鬱自殺的青年教師。保華在華師大混在一個不被信任的教師隊伍裡,至少不顯眼。最後的倒楣,無非是被踢到一個技術學校。保華後來發現,在文革年代能夠安然無恙,除了自己小心翼翼,還有就是很幸運地被踢出了華師大。這又跟我的經歷相似。三十多年後輪到我被開除,彷彿老虎被攆出動物園一樣。

保華最幸運的應該是,父母始終清醒。因此在大饑荒年代,保華能夠得到父母來自境外的援救。及至朝廷對僑生政策有所鬆動,保華馬上被母親救到香港,結束其長達二十一年的地獄煎熬。此刻的保華已經幡然醒悟,雖然還醒得不徹底,對周恩來抱有幻想。事實上,周恩來最大的罪孽,與其說是助毛為虐,不如說是欺騙了無數好人家的子女,為其團夥效力甚至賣命。

保華最有體會的應該是,統戰統戰,被統之前一朵花,被統之後一棵草。被忽悠去所謂新中國讀大學時,僑生宛如天之驕子,被忽悠進去之後全然草芥,該批鬥照樣批鬥,該整治照樣整治。流氓團夥的江湖規矩就是這樣的:用得著你,什麼都依;用完之後,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好比惡少玩弄小姑娘。不要說僑生,即便地下黨也如此。翻翻潘漢年或者郭汝槐的故事,生動極了。比任何間諜小說間諜電影都要好看。

逃到香港後的保華,從零開始,創出一份家業,也創出一片政治評論家的天地。比起六、七十年代的金庸,保華的政治評論更為鏗鏘更為犀利。得江南文化之靈氣的金庸,聰明之餘,世故之極,最終落了個反毛附鄧的俗套。保華歷經地獄之火,煉就一付火眼金睛,外加一顆赤子之心,致使其政論充滿真知灼見。保華的政治時評並非孫悟空式的大鬧天宮,而更像斯巴達克思那樣的角鬥士苦戰。那樣的苦戰是一種旁人難以理解的孤獨求敗,不僅是一個人面對一個龐大的國家機器,面對一個劫得了江山的黑幫團夥,同時還是一個人不得不面對各種世態炎涼,各種統戰設局,各種威脅,各種利誘,還不算朋友同道之間的各種背叛和出賣。金庸頂不住了,最後接受招安,得以榮歸故里,在浙江大學混了個什麼頂戴。

保華不吃那一套。這是保華的非凡之處,頂得住各種壓力。生存的逼仄也罷,文章發表空間的侷促也罷,個人的榮辱毀譽,甚至性命之虞,保華全都不在乎。少年時代的受騙上當,彷彿一個無形的十字架,讓保華背了一輩子:你們騙我一時,我跟你們搏戰終生!保華像基督一般地直面權貴,直面濁世,直面庸眾,直面比法利賽人更奸險的華人文化圈及其叢林般的政治社會。保華的幾乎每一篇時評都是短兵相接,彷彿斯巴達克思揮動著鋒利的短劍,恰如其筆名凌鋒那般凌厲。保華的文風頗有俄羅斯文化才有的桀驁不馴,並含有十二月黨人式的高貴。這樣的人文品質,在香港恐怕找不出第二人。張五常的慧眼識人,並非偶然。

保華之於張五常的感恩,讓我心有戚戚。這很像我之於錢谷融的知遇。事實上,張五常也確實需要保華這樣的有識之士,不僅於時政有敏銳洞察,並且還有在紅朝的親身經歷墊底。張五常在經濟學上無疑出眾,屬於哈耶克和弗里德曼一路的自由學派;但要涉及中國政治,恐怕一頭霧水,霧水一頭。要讀懂中共的來龍去脈,讀懂中共黨史遠遠不夠,即便讀懂共產國際歷史也還不夠,必須讀懂整整一部中國歷史;更重要的是,還得加上親身體味,最好有切膚之痛。當然了,最便捷的方式是讀懂《三國演義》和《水滸傳》。
我對張五常乃至弗里德曼那麼起勁地遊說紅朝,是冷眼旁觀的。不說其他,僅以兩次會見其當家人為例便可見一斑。一次是八十年代會見趙紫陽。會見結束之後,趙超越常規地把他們一路送出,按保華的現場觀察,神情落寞。保華的理解是趙的處境不妙。我想補充的是,趙內心恐怕在苦笑連連,你們高談闊論一番,拍拍屁股走了,我老趙該怎麼辦哪。你們的高論,沒有一句是能夠落到實處的呀!這種理論和現實的錯位,乃是張五常和弗里德曼絕對不會意識到的。他們可能滿足於給了人家一份美妙的圖紙,從而頗有成就感。

第二次是會見江澤民。在兩位經濟學家的闊論面前,江澤民的回應是興致勃勃地說起了當年在上海主政時的菜籃子工程。活脫一個韋小寶。令人噴飯。經濟學家有時也該先讀讀金庸的《鹿鼎記》再去造訪不遲。斯諾當年去延安是幼稚的,但弗里德曼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北京是否也很天真?尤其是六四血案之後還那麼起勁,讓人匪夷所思。

倘若說上一次會面有點悲劇氣氛,那麼這次全然喜劇。保華有幸親歷,也算是一種見證吧。有過這樣的見證之後,保華心裡雪亮了。九七年斷然離開香港。這之前的愛妻亡故,彷彿一個象徵,隱喻著與那塊土地的訣別。好在上蒼待保華不薄,揮淚離港之際,身邊有了楊月清的伴隨。楊月清在台灣長大,在香港供職,仿佛與生俱來似地不信不認《西行漫記》那樣的神話故事。那般堅定,讓人想起宋美齡回覆廖承志的決絕。保華有楊月清宛如郭靖有黃蓉。

我與保華可說是前後腳到達紐約。一個九七年,一個九八年。我沒有保華的香港經歷,但與保華一起見證了海外民運的可悲可歎。這是繞不過去的歷史,保華在自傳裡字斟句酌,用筆甚輕。我更是至今絕口不提。與其說是心地宅厚不如說是奈何奈何。要而言之,當年保華是被毛澤東所欺騙被斯諾所忽悠的,如今保華忽然發現,兜了一大圈後,在民運江湖裡又碰見毛痞陰影。這個江湖裡盛行的語言,就是毛語。有趣的是,在這個江湖裡活躍著的地下黨們,依然笑容可掬,雖然沒有周恩來那麼漂亮,沒有潘漢年那麼斯文,沒有郭汝槐那麼簡樸。

保華夫婦離去時,我以為他們會在台灣安度晚年。沒想到,十二月黨人的脾性依舊。而且從時政評論,到街頭學運,飛蛾撲火般地投身保衛台灣。曾以七十七歲的高齡,像章太炎一般地被捕。時值馬英九當政。馬英九很像美國的奧巴馬,將來一旦水落石出,都逃不脫歷史的評判。看馬英九與對岸大當家握手的模樣,會自然而然地讓人想起香港的梁振英。

我很不喜歡給別人寫序什麼的,一如不喜歡請別人給我作序。但林保華自傳之序,是不能不寫的。這部自傳並非以個人遭際博取淚花之作,而是實實在在的一部兩岸三地變遷史。將來有關這段歷史的研究,林保華自傳是跳不過去的參照讀本。這部自傳本身,以史筆寫就,很少文學渲染。其中絕大部分都是作者親歷親為。他自己寫的時政評論,都很少摘引,故而極其實在。親人亡故尤其是喪妻之痛,保華皆寥寥數語,甚至一筆帶過。

倘若將保華作一個文學性的形容,那麼應該是,以文行俠的絕代俠客。這般文俠,獨此一個。八九年組織學生遊行,我才三十四歲;保華年近八十,尚在不屈不撓地參與太陽花和雨傘運動。如此的八十之人行十八之事,真是有點"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的意思了。文是俠文,人是奇人。保華的自傳,其實是一部文俠的傳奇。這樣的傳奇,值得兩岸三地讀者好好珍惜。更不用說香港台灣兩地的政要們,若想有點作為有點成就,此傳必讀。

二0一九年六月一日寫於美東新州西閑園
(李劼,獨樹一幟的中國留美文化思想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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