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2日星期四

盧斯達:「反送中」以中共對香港認識「總失敗」作結

自6月以來,香港沒有停過。與「反送中」牽起的抗爭和規模相比,之前的雨傘佔領 (2014)和長度僅一晚的旺角警民衝突 (2016),一切都是小巫見大巫。這個運動正在重寫很多政治規範,包括政治光譜的重整,運動「去中心化」的共識、手段分歧 (溫和/激進派)必須放在檯底下解決要盡量包容、衝擊已經被接受不過前線也有自身的道德規範,包括不攻擊非戰鬥人員,沒人乘亂搶掠,救護車來了一定要讓路之類。

這些都是運動地形成的共識,似乎在將來也會繼續成為香港政治的規範。這個運動也抖出
香港自身的問題,警權過大近乎極權的問題、貧富懸殊的問題、青年甚至中產的廣泛不滿、特區政府與大多數人完全斷線,錯判形勢到底;香港自身的大量親共者也被喚醒和發動,他們成為血腥的打手,有些是收錢,有些是真心厭惡香港的抗爭者。就在20號凌晨晚上,在將軍澳就有一個中老年愛中國人士,拿刀襲擊三個在連儂牆附近的市民,三人受傷,其中一個《信報》剛離職的年輕記者身受重傷,危殆,現時要用維生機維持生命。

北京和國際也被糾扯進來。抗爭者提出五大訴求,包括林鄭特區政府要「撤回」送中議案、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釋放抗爭者,以及取消612大衝突當日的「暴動定性」。林鄭和特區明顯決定不了,北京則有點投鼠忌器,在干預和不干預之間進退失據。作為國家政策的「一國兩制」,限制了不少事情,名正言順的干預彈指可成,但可能會令本地局面越來越亂,而北京始終站在某種不直接干預的「道德高地」,然而靠沒有權力兼沒有政治決斷力的特區自己,又根本無法解決問題。這個形勢,盡顯「一國兩制」在執行上的問題。有些中國人甚至會說,一國一制就好解決問題了,但北京不會放棄「一國兩制」。這就是現時的困境。

層層向上請示

當權者與水流無形的示威者,沒有直接溝通和談判平台,後者給出的溝通方法,就是回應「五大訴求」。特區試圖用過去港英時代的老方法,成立溝通平台諸如此類,根本無法滿足這場運動的大多數參與者。但特區是否可以讓步,是否能給出甚麼去換取平息,又肯定要經過層層的向上請示。請示往往趕不上瞬息萬變的形勢。

川普本來對香港是漫不經心的,但由於民主黨議長佩洛西,加上其他國會議員強烈發聲,川普也半被迫地將香港問題與中美貿易談判掛勾,表示如果香港問題沒有人道解決,談判也不會繼續。然而川普說實在大概是沒有打算談判,他早就說了no deal對美國也是好的,因此有沒有香港問題,最後也可能是no deal。不過香港也因此被意外被舉到大國議題之中,正式國際化。
一個議題,攬動內外、世界,牽涉多個強權,在6月之前,香港人自己也不相信可以靠自己創造這樣的政治動態。

整場運動也顯示香港社會、香港人的內心,比中國人普遍認知的,要複雜和難以理解。在2016年之後,政圈中人都認為香港進入「社運低潮」,而泛民黨派與林鄭的關係也變得正常,似乎沒有太多議題可以發酵起來威脅新一任政府。而林鄭作為一板一眼的政務官,執行力奇高,但欠缺政治意識,現時已經獲得公認。他們也許認為,處理了泛民,就天下無事。事實上,反對力量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成長集結,反過來包圍政客政黨。

整場運動是行動者主導的,即使行動屢屢超過泛民之前的「底線」,也由於群情洶湧,而半推半就地被接受;至於「無大台」更是衝著泛民以前每遇事必成立委員會和共同陣線自行其是的作風而來。至於似乎一向忠誠的親北京議員,與林鄭在反送中一役之前,其實早就貌合神離。本地親共團體會認為,林鄭為了收編泛民,對他們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心中早有怨言,於是在「反送中」爆發之後,親北京派遙望今年11月的區議會選舉,明哲保身,保持大體的抽離和沉默,當中也有不少人樂於對林鄭落井下石。
 

低估了港中差異
 
整個香港的政治生態,之前的波平如鏡只是幻覺,實際上一反起來,不只是泛民的結構被重構,連建制派和政府的關係也丕變。

中國作為現代的殖民者,希望復興強權,但在殖民主義的歷史上,只是屬於末流。英國日本尚且用人類學的調查深入了解殖民地。英帝國是這方面的專家,日本也對中國東北有過極深入的風俗史地調查。至於中國對香港,官方的主旋律認定是「回歸」而不是「再殖」,香港人也是中國人,因此悲劇性地低估了當中的差異。香港與中國的距離,未必少過大英帝國與印度之間的路途。

8月15日在國新辦的「吹風會」,有一些中國官方的學者對香港問題把脈診斷。其中清華大學社會科學院副院長趙可金表示:

「……內地和香港應該一起來清理這種殖民心態和冷戰思維,至於在施政過程當中遇到的經濟問題、社會問題等各方面的問題,都可以坐下來通過體制內的、法治框架內的有關程序和規則予以解決,而不應訴諸街頭暴力。 所以,隨著內地和香港聯繫更加緊密,我們現在要把『去殖民化』作為一個核心問題,一旦這個問題解決了,香港現在出現的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老一輩的中共官員陳佐洱幾年前就曾經表示,香港要「去殖民化」。久不久就會有中國官員提出來,當是靈丹妙藥。中共所說的「去殖民化」,其實就是認為英國遺留下來的東西,是令到香港人不能被馴服的原因。大概就像中國人認為台灣人的不馴服是由於「皇民心態」,要「去皇民化」。

這種解釋框架,當然是非常老舊,也與真實相去甚遠。不少參加在最前線的中學生、大學生,他們根本沒有經歷過英殖歲月,而他們要求的只是非常基本的正義和公正。而正義和公正,對自身共同體的參與慾望,是普世的,不管是東西文化,壓抑久了就會帶來反抗,這是人性。而你無法去除人性。而中方學者竟然認為「人性」是「殖民主義」,是可以去除的。

中國仍然「不得人心」
 
中共對於香港的認識、情報體系,在「反送中」一役的結算,可謂得出「總失敗」的結論。在香港,其實大大小小的機構和商業都已經被中共染指,然而中國仍然「不得人心」。這涉及軟實力的問題,也與管治能力有關,當中隔了「一國兩制」,亦令矛盾更複雜和激化。

中國有沒有人會反省自己作為世界強國,卻不能治理好700萬人?為何多年來都像一個怪罪女友前男友陰謀不散的cry baby一樣,怪罪前朝、怪罪已經不再存在的「殖民主義」,我不知道,而不反躬自省?觀乎中國無法治理香港,就可以看見這個強權的前途。中國繼續強大,自然會走向擴張,殖民主義也會復興。然而在東南亞、中國眼中的一帶一路、台灣,你要擴張,建立影響力,也要到位、也要得其法,帝國才會興盛。然而一個完全由他控制的香港也搞成如此,又談何征服其他地方?在位者對香港問題的認識仍然膚淺至斯,21世紀真的會是中國世紀嗎?我很懷疑。

※作者為香港青年評論者/作家

——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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