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革命,很愉悅,很自然,也很療癒。」
54 歲的寇延丁,是中國大陸著名的 NGO 工作者、紀錄片製作人、作家,也是在 2014 年香港佔領運動期間,被中國政府秘密關押 128 日的「顛覆國家政權」疑犯。然而,近日她會這樣自我介紹:我是宜蘭員山鄉,一個不賣酒的釀酒師傅。
歷劫 128 日後,寇延丁來到台灣「療傷」,最終落戶宜蘭的農村。
嚮往自由的心,帶她體驗了台灣最自然靜好的風景。旅台三年,徒步環島,晴耕雨讀,自給自足,還有大把大把零添加的豐美果酒饗宴良朋;在小小的一片方隅,治癒在敵意、高壓環境下破碎的身心。
療傷的旅程,還有最後一步要走。傷快養好了,寇延丁說,她要帶著這個變得柔軟的自己,回到大陸去。
經過生死煎熬,更覺自由可貴;她決定用這份自由,回應生命中最大的恐懼。
「革命就是自給自足」
走進寇延丁位於宜蘭深溝村的家,撲鼻一股鮮甜清新的果香,原來是用釀酒後剩下的果皮漬物泡成了水果茶。從她的家踩十五分鐘單車,就會到她那一小塊農田。2018年七月起,她就在這一間平房、一塊田的空間,自己種的瓜果蔬菜與稻米,偶爾與村裏的農友交換,實踐自給自足的生活。
每日享受陽光與自然風,種田、釀酒、寫書、會友,這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過去十多年來,她醉心公益事業,尤其關注殘疾人的權益,2008年在汶川地震重災區之一青川,建立支援因震致殘兒童的 NGO,紮根經營多年;為了連結不同公益組織,甚至香港、台灣的同道,終日奔波勞碌。雖然享受充實,但另一種想過的生活,一直放在心中。
五年前的突變,把她帶到這裏。
2014 年,當台灣、香港先後爆發席捲全島、全城的社會運動,對內,中國大陸當局需要一場外部勢力策劃企圖滲透大陸、「顛覆」國家的戲碼。香港佔領運動爆發期間,大批曾經與港、台公民社會有過交流接觸的中國公益人被拘禁,與「佔領中環」發起人陳健民有過合作的寇延丁是其中之一。
整整 128 日,寇延丁被關押在不知名地點,反覆經歷審問;「獲釋」後,又「取保候審」被軟禁在老家山東泰安,活在國保的嚴密監控之下。
她用「身心破碎」形容自己當時的創傷。
取保候審的那段日子,寇延丁是嚴刑峻法與國保公安的囚徒,也是崩壞身體、抑鬱情緒的囚徒。但她仍不斷嘗試,突破威權對人身自由的壓制,實踐心靈上的自由。
國保不批准她到香港參加她最愛的香港「毅行者」,她就在自己家門前的泰山,每天堅持跑山十公里,一直持續了 128 日。
她被困在自己的家,於是她花了六萬人民幣,在家裏建起水電自足系統,打一眼井、用太陽能發電……那是她五十多年人生中,花在自己身上最大的一筆錢。監視她的警察好奇,她就說,自己要「關起門來朝天過」,反問「帝力於我何有哉?」
警察不信,始終認為她在自己家大興土木,肯定別有用心,殊不知她不過在實現一個願望,一個自己昔年為公益東奔西跑而實行不了、只有被關在家中時才能實踐的願望。「我能水電自給,他們不能,我能實話實說,他們連實話都不敢信。」寇延丁曾記述:「他們是官兵我是賊,但們是貓我是老鼠,但我比他們自由。」
「那樣的處境下,都能實踐自由。說追求自由不需要前提、不需要條件,是有根據的。」
「革命就是請客吃飯」
2016 年,寇延丁以訪問學人的身份赴台,徒步環島、親身參與台灣的土地運動,本擬在2017年回國;但在徒步環島期間走到宜蘭,發現了當地以友善耕種(不破壞自然環境的耕種模式)、提供租地與技術支援,鼓勵新農進場的草根組織「倆佰甲」,就此改變歸國計劃,落戶宜蘭,開始自耕生活。至今,已經過兩造稻米收成。
農友都說她務農很有天賦,但更令人讚不絕口的,是她將農作物轉化為美味的能力。今夏,她出版著作《親自活著》,記下了她這場吃喝的「革命」。
吃喝何以能成革命?曾經致力推動民間自助組織的寇延丁被迫離開最需要她的社會,來到台灣,卻從食物自主之中,覓得自由。
「革命就是請客吃飯。」
訪談當日,記者就嚐到了寇的手藝。她起早在院子裏摘了野薑花、絲瓜雄花與蝶豆花,切碎,慢火細煮成蛋餅,加一層泡軟的秋葵,置於抹了紅麴酒釀的烤饅頭片上。六七種味道、兩三種口感交匯,在嘴裏的變化層出不窮。
味道來自食材本身的巧妙配搭,而非調味料、味精 ── 告別人工調味,反而能品嚐更多真味。她形容,拿著錢在超市裏可以選購包羅萬有的加工食品,不是真正的自由選擇;貨架上任何一樣食物,哪怕只是一小瓶乳酪、一個飯團,都有三、四十種添加劑,真正的營養與味道,早已流失怠盡。
寇延丁廚房唯一有加工痕跡的東西,只有鹽和糖,都是從超市買的大路貨。但她的雪櫃長期是滿的,擺著幾十枝自釀酒,還有酒泥、冷漬果醬、自製醬料、自製乳酪、芝士(青木瓜絲製的),不能盡錄,味道千變萬化,但完全是零添加。
寇延丁就用這些食物,擺平不少挑剔的味蕾;如果異於現代生活模式的活法是一種革命,革命最重要的一環,就是請朋友親嚐這種活法,究竟有多美好。
這樣的革命,當然也少不得請人飲酒。
喝寇延丁的酒,要猜中杯中物是何種果子,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佈滿尖刺的菠蘿皮、苦澀無香的青香蕉皮,釀出來的酒比果肉釀的還香;香氣完全不同的兩種酒,竟出自同一顆水果的內、外皮;同樣的果肉,換個刀法去切,也能釀出不同的味道。釀造過後的果泥或風乾、或雪藏,又成為風味各異的「冷漬果醬」與果茶,無窮變化,釀酒師傅玩得樂此不疲。
寇延丁釀的酒,靜置時能見到微細氣泡不斷冒出,喝下去,是活的,能感受一股跳動著的能量。她拿出一瓶沒有放入雪櫃降溫、沒有擰鬆瓶蓋放氣的果酒,一擰開瓶蓋,空氣快速竄入,撞出大量氣泡 ── 就是一瓶純天然的 sparkling。
因為不經高溫處理,酵母菌得以存活;這些酒食之中,都有活菌。
「現代生活有很多悖論,」寇延丁解釋:「工業化食品加工的重要門檻是無菌……我們吃進去的都無菌了,腸道菌勢失衡,吃不下、睡不著、拉不出。」保健品企業就順勢而行,販售益生菌、益生元。「我們首先為食品加工對我們的剝奪付錢,再為益生菌付錢;付出的不僅僅是錢,還有我們的健康。」
寇延丁對權力支配異常敏感。她對食品添加劑有生理上的排斥,對食品加工業作為一個權力系統,對人的剝奪更是深惡痛絕。
「如果交出了選擇權,任由自己被外在環境決定、被權力系統選擇,那也是被囚禁。」
「只邀請最簡單的鹽糖進入廚房,是為了健康,也是要拒權力於家門之外,」寇延丁在書中自況:「我要從無孔不入的權力系統手中,奪回自己親自活著的權利,奪回生命自由選擇的權利。」
宜蘭員山鄉這樣的友善種植農區,出產的都是有機作物,自然新鮮味美;習慣了現代生活、活在食品加工業支配下而不自知的都市人,又是否可能擺脫對權力系統的依頼?
寇延丁舉出最簡單可行的例子:買一瓶新鮮牛奶,倒出十份之二,再倒進十份一原味無糖乳酪搖勻、靜置室溫一晚,隔天就得到一瓶添加只有市售十份之一的乳酪。重複以上做法五次、六次,添加物便變成百份、千份、萬份之一……
「不是要自絕於現代社會,而是通過自己的雙手,建立一種自由的活法……在牢裏,我不要做仇恨的囚徒;在超市裏,我不要做添加劑的囚徒。」
動手釀造,是奪回「食物主權」,同時也要奪回被剝奪的自由。
「個別人看似另類的變革,怎樣成為更多人的改變?」寇延丁說,從我的廚房對你的廚房,從我的革命到你的革命,才是世上最遙遠的距離;她未必能再改變社會,但她更在意的是,能否改變眼前的個人。
改變的過程,就從請客吃乳酪開始。
「革命就是做一點選擇」
「經歷過生死煎熬的人,更懂得自由的可貴。」寇在書中結語寫道。「自由是一份禮物,寶貴如同生命,但比生命稀少。」
在台灣,寇延丁是個能夠實踐任何想法的自由人;如今這樣的她,決定回到中國大陸。一個始終追求自由的人,最終歸處卻是一片不自由的土地,又是為何?
「回中國,是要面對自己。」
「很多朋友擔心回去有危險。我不是不怕,但一直逃開的話,心裏就一直有恐懼,害怕被抓、被控制、害怕失去自由……」寇延丁緩緩說著。「這份恐懼一直在你生命裏,雖身在自由之處,還是恐懼的囚徒。」
「我出來是為了養傷,養好了傷,就要回去了,回去面對我生命裏的那份恐懼。」
因為要自由的活著,所以不能迴避。
她說,如果再次被抓,那也是她的宿命,她會坦然面對。她的目標清晰:回去之後,想繼續種田釀酒,繼續分享,繼續觸發更多人的生活革命。
權力系統是封閉的,往往構成對人的剝奪。從餐桌到社會,寇延丁對此的解方一樣,是「開放性」,是人在權力系統下動手自救,是人實踐自主煥發的生命力。
「我根本不 care 某個政權或者哪個政黨,不care顛覆還是輪替。我看到的,是權力系統自身的缺陷,且是死結。我們不得不回歸土地、回歸民間、回歸自組織尋求解方,否則只能共毀。」
「如不善用,有無自由,沒有分別……對我來說,這個選擇不是基於勇敢,是跟我的生命需要一致、一個很平淡的決定。」
「革命,就是做一點選擇。」
* * *
後記:關於香港
寇延丁與香港的淵源,說不清道不盡。香港公民社會對大陸的影響,在寇延丁身上體現最為明顯;而與香港的這份關連,也令她成為中國大陸當局壓迫的對象。
但寇延丁對香港毫無怨言,而且抱有希望。「我接觸到的,不管是早年逃離中國到香港的六、七十歲的人,還是十幾歲的孩子……香港一直是一個讓我在很多細節裏看到希望、看到信心的地方。」
如果可以,今年十一月,她還想再來香港參加「毅行者」。可想對獄中的陳健民教授說點甚麼?寇延丁不加思索唸出一句詩,彷彿縈繫心頭已久。
「我想把這首詩送給各種處境之下的香港朋友……是詩人海子的詩:『風後面是風,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的前面還是道路』。路是人走出來的。」
文、攝:何桂藍
原刊於蘋果日報
——转自立场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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