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0日星期五

严家祺:沉痛悼念老友张显扬(附:心中有大爱)

图:1993年严家祺陪同张显扬(右一)游览巴黎

我認識顯揚有三十多年,聽到這一消息,萬分悲痛。近一年前,
张显扬病危,两次住进北京ICU重症加护病房,经过抢救,在夫人张靓文精心看护和爱的召唤下,病情趋于平稳。今年春天,他病情穩定,又開始寫書,書名是《趋势与选择:历史决定论批判》,張顯揚在《自序》中說:“我这一生,只三句话可以了结:信奉马克思主义,活用马克思主义,批判马克思主义。如果上苍眷顾,假我以时日,或许批判马克思主义这件事还能继续下去。”讓顯揚放心的是,這本書在他去世前一個多月已經出版。
    張顯揚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幾年中,在《人民日報》和中國許多報刊上,對毛澤東文化革命的“繼續革命理論”進行了大張旗鼓的批判,是當時胡耀邦思想解放運動中的一名旗手。張顯揚是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列所馬克思恩格斯研究室主任,他很快覺悟到,批判毛澤東,必須找到毛澤東思想的來源,他是中國有影響力的馬克思主義專家,他研究了一生馬克思主義,最後的結論是“必須批判馬克思主義”。

    今天的中國,與毛澤東時代大不相同了。今天的中國,社會已經逐漸資本主義化了,而國家政治制度仍然是專制的。中國社會的資本主義化,不是一天形成的,而是經過鄧小平時期、江澤民時期、胡錦濤時期,在三十年時間中逐步形成的。但今天中国的资本主义,並不是當代歐美的資本主義,而是馬克思時代的“老资本主义”,這正是产生马克思主义的土壤。看一看马克思发表《共产党宣言》时期的法国和英国吧。一方面,资本主义和工业革命造成了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另一方面,社会两极分化严重,社会矛盾日益尖锐。中国农民工的遭遇远比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差得多。中国今天的社会状况,不仅是马克思主义产生的土壤,而且是毛澤東思想重新抬頭的最好时机。
    毛澤東在統一中國大陸後,像帝王一樣進行統治。毛澤東的道路,在政治體制上,是回复中國“帝制”傳統,在經濟體制上,是蘇聯的公有制和計劃經濟。毛澤東獨攬中國大陸大權二十七年,從“暴力土改”、“資本主義工商業的改造”、“人民公社化”、“反右”、“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無一不給中國人民帶來了災難。歷史已經證明,毛澤東思想把中國的經濟引到了崩潰的邊緣,毛澤東思想不能救中國。毛澤東思想千頭萬緒,歸根到底一句話,就是“打土豪分田地,唱紅打黑,造反有理”。在今天中國社會愈來愈資本主義化的情況下“崇毛”,就是挑起全國範圍內的“階級仇恨”和“階級鬥爭”。貪官必須懲辦,貪官外逃,是害怕懲罰。但其他資本外逃,是害怕毛澤東思想在中國重新抬頭。西方國家的富裕,與對私人財產權的保護、對任何人創業致富的鼓勵息息相關。當中國的財富不斷轉移到西方國家後,中國就會再次陷入貧困。
   嚴家祺:沉痛悼念老友張顯揚

    正是張顯揚一大批人,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批判了毛澤東“繼續革命”的理論,推動了中國八十年代的改革開放。現在中國“兩極分化”的問題,就像當年歐美國家用民主和社會公正的方法避免了“無產階級革命”一樣,今天的中國,不能用“崇馬”、“崇毛”的舊辦法來解決,必須開闢民主法治和社會公正的新道路,才能解決今天中國面臨的問題。張顯揚從“批判毛澤東繼續革命”到“批判馬克思主義”,正是為推動中國進步所必須走的一步。張顯揚的事業是促進中國進步的事業。
   (2013-9-19)

  【附录】
心中有大爱
严家祺         
    提到张显扬,就会想起王贵秀,他们两人在毛泽东去世後的几年中,在《人民日报》和许多报刊上,最早起来全面地批判毛泽东的“继续革命”理论。一九七九年的理论务虚会,他们两人批判“继续革命”的声音也很大。一些人以为他们是两口子,一见面,才发现,那个“贵秀”,与“大家闺秀”搭不上边,却与张显扬一般是位高大挺拔潇洒大度的男子汉。他们写的文章气势磅礴,真是“横扫千军如席卷”。     
八十年代初,于光远在社科院组建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研究所,苏绍智任副所长、张显扬任马列研究室主任。胡乔木不赞成于光远组建这个研究所,认为于光远找的人是打着“研究马列”的名义,批毛泽东思想。由于苏绍智、张显扬与王若水关系密切,在“批毛”方面互相配合。王若水因发表《为人道主义辩护》和关于“异化”问题的文章,在“清理精神污染”中,被撤去《人民日报》副总编职务,但保留党籍。到一九八七年“反自由化”运动中,邓小平在点了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名後,要求开一个“坚持自由化”的人名单,让接替胡耀邦当“代总书记”的赵紫阳来处理。就这样,于光远、王若水、苏绍智、张显扬被列进了一个“十二人名单”,这个名单主要是胡乔木、邓力群开的。
從鄧力群第一次報送“自由化分子名單”開始,趙紫陽一直採取漫不經心的態度,施以各種迂回巧妙的方法力求保護這些“自由化分子”。到一九八七年夏天,鄧小平親下旨意,不敢再怠慢。七月中旬,趙紫陽主持召開了中央書記處會議,議題是討論十二人名單。討論到張顯揚時,邓力群说张显扬在“文革”中是“造反派”,加上他所谓“自由化”言论,就这样被開除出黨。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科技日報》副總編輯孫長江也在名单上,鄧小平的大公子鄧朴方很敬重孫長江,与孫長江熟悉。當他得知孫長江亦在十二人名單中,趕赴北戴河坐著輪椅去找趙紫陽。趙表示,這是他令尊的意思,他本人即便心有餘,力也不足,没有明确表态如何“保” 孫長江。在书记处会议上,赵紫阳原本不想讨论孫長江问题,在讨论张显扬问题时,邓力群硬把孫長江和张显扬拉在一起,说孫長江是張顯揚在中國人民大學時的老師,“文革”中与张显扬有什么什么关系,應一併開除出黨。这样,这次书记处会议就决定开除王若水、吳祖光、孫長江、張顯揚出党。由于这次书记处会议“十二人名单”没有讨论完,其他几个人,包括于光远、李洪林、于浩成和我,赵紫阳把这些人放在後面,没有讨论,也就不了了之。
这里要说明的是,孫長江因受《科技日報》社长林子新保护而没有被开除出党。林子新写了一封信给聶榮臻,聶榮臻又把信轉給了陳雲。陳雲批示後,孫長江保住了党籍。“六四”後,许多人主动退出了共产党,当张显扬回忆自己一生经历时,他最乐意说的一句话就是,“反自由化运动中,与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一起被开除出党。”
张显扬被开除出党後,在社科院受到冷落和排斥。“六四事件”后,新华社发了一篇通稿《方励之张显扬之流老早要搞动乱》;住古城时,日日夜夜有人监视他家;一出门,便有人跟踪;访客离去,就有人立刻上门盘问。显扬依然斗志不减,与史义军、王铱编辑了《胡耀邦年谱长编》和《赵紫阳中南海十年记事》,于二00五年由世界科学教育出版社出版。胡耀邦下台,张显扬从此倒霉,当年赵紫阳没有办法保护他“过关”,张显扬仍付出了他受冤屈的几千个日日夜夜,为胡耀邦、赵紫阳编辑出版了近二百五十万字、五大卷的历史长编。张显扬的心中充满大爱,多么崇高!令人仰望!张显扬在谈到赵紫阳时说,赵紫阳作为党和国家领导人,主要有三大功绩:他是改革开放的三位领军人物之一,对这个伟大事业贡献至钜;在震撼世界的八九民运中,他提出并坚持在民主法制基础上解决问题,反对武力相向,结果悲壮下台;在长达十五年的非法软禁中,他对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对这个制度及其指导思想,进行了刻骨铭心的反思,形成了一套可以称之为“后社会主义”的理论。“后社会主义”,就是社会主义之后,不再是社会主义,当然也不是资本主义,而是超意识形态的社会发展模式,其中涵盖了现代社会发展的一切重要参数。这一切,使他不同凡响,名垂青史。
我在法国居住期间,他曾来法国作为访问学者。我们见面分外高兴,一同访朋问友,一同游览名胜古迹,去过枫丹白露、凡尔赛宫。
马尔梅森公园是拿破仑与约瑟芬共处蜜月之地,风景秀丽,优雅谧静。当我们漫步在公园里翠绿的小树林间曲折的土径上,显扬想到的仍然是北京,他谈到陈希同的儿子陈小同曾特意找他,说了一句话,表达他对“六四”事件中父亲所作所为的歉疚和时局发展的担忧。走了没多久,一股股难忍难耐尿臊味扑鼻而来。我们立马掩面逃离。行至如茵的绿草地,显扬放下手臂,吸了一口大气,弯着腰,气喘吁吁地笑说,“终于闻到了法国的‘古文明’。早就听说法国人不会用马桶,每天清晨凡尔赛宫的长走廊两侧遍布屎尿。”我也忍俊不禁。
一天,显扬说他特别馋中国的猪头肉,高皋就酱了个大猪头请他来吃。他看见餐桌上的蒜,一边捋着衣袖一边说,我教你们被我女儿冠名的“张氏简易剥蒜法”,并兴致勃勃地示范起来,然后举着剥好的蒜瓣警示说,这蒜吃到第二瓣时,就只剩辣了。有显扬这样的欢乐大使,我们大口吃,大杯喝,开怀笑,畅快淋漓。显扬食欲奇佳,吃得香喝得也特多。高皋提醒显扬,回国后要查查血糖,是不是得了糖尿病?
显扬回国后就查出患有糖尿病。血糖是可以有效控制的。但是,如果控制不好,就会影响全身各个脏器。后来,显扬因行走不便,腿部动过手术,体力也越来越差。但他仍以超人的毅力和执着完成了胡耀邦和赵紫阳年谱,继续他的学科研究、撰文写作。超负荷的工作无疑对他的健康有损害。
前不久,接到一些朋友从北京传来到消息,张显扬病危,两次住进ICU重症加护病房,经过抢救,在夫人张靓文精心看护和爱的召唤下,病情趋于平稳。
看着眼前厚重的纪念胡耀邦、赵紫阳的五本大书,希望显扬那充满大爱的心,继续坚强地跳动,迎接他为之奋斗的理想到来。(写于2012-10-8)
——原载香港《苹果日报》星期日文化版201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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