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傅高义(Ezra F. Vogel)受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之邀,就其新书《邓小平与中国的变革》在纽约举行演讲 |
更新於︰2012-07-06
傅高義滑進了鄧小平的立場,以鄧的民族主義價值觀, 取代自由主義價值觀,感情超越理性,失去批判精神, 陷入自以為客觀公正、卻主觀片面的迷津。
傅高義的鄧傳中文版由台灣出版,台灣媒體大力捧場。 台灣朝野向來對鄧小平肯定有餘批判不足。尤其在六四問題上, 和香港人的態度相差很大。
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歷史學家卡萊爾(Thomas Carlyle 1795-1881)有兩句名言。
一句是早年講的,「歷史是無數傳記的精華」,「無數傳記」 包括少數大人物和多數小人物。 在那個貴族和新興資產階級統治的時代,卡萊爾被譽為「 平民的先知」。
另一句是晚年講的,「世界史是大人物的傳記」。傅高義(Ezra F. Vogel)的《鄧小平改變中國》(Deng Xiaop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把一個時代的中國歷史, 與鄧小平這個大人物等量齊觀,屬於卡萊爾晚年史觀的作品。
假如傅高義寫的是他個人眼中的「鄧小平傳」,我無需置評。 然而他把「改變中國」這個無數人創造的歷史,歸之於一個「 二十世紀世界史上無人能比」的「大人物」鄧小平, 而且以貶低華國鋒、葉劍英、胡耀邦、趙紫陽等未必比鄧「渺小」 的人物,來襯托鄧的「高大」,較之於中國官方史學, 有過之無不及。
阮銘王若水曾是傅高義的房客
一九九二到一九九三年我在哈佛,傅高義和他的夫人艾秀慈, 是若瑛和我的房東。他們住在一層,我們住在他家的三層, 常一起聊天。每天早晨,傅高義還和我們同練太極拳, 由住在一條街上的王若水做教練。後來若瑛和我回普林斯頓, 王若水和馮媛就搬過來成為他們的新房客了。
傅高義曾送給我他的名著《日本第一》和《廣東先走一步》, 我回贈他我的《鄧小平帝國》。他當時對我說, 將來他也要寫鄧小平。
我聽了很高興,覺得他總是「先走一步」。因為哈佛的麥克法夸爾、 史萊姆等都還在研究毛澤東。而我認為毛的時代已經過去, 中國當代史的重點,應研究鄧小平。傅高義有此見識, 表明他的現實感強,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這回他的新作出版,買來一閱,難掩失望,洋洋五十餘萬言, 材料相當豐富;但整體而言,對鄧個人及其「改變中國」 的歷史評斷,沒有跳出中國官方「鄧小平年譜」的窠臼。
傅高義是社會學家,非史家。他重視調查訪談,讀他的書, 細節生動,引人入勝;但掩卷沉思, 缺乏對人物和歷史的準確評價與剖析深度。更由於他生性樂觀, 偏愛日本與中國文化,筆下難掩讚譽過度與批判精神的貧乏。
譬如「日本第一」,他沒有看到日本超速發展付出的沉重代價。 對此湯因比早就指出:……日本在物質上獲得成功, 是以損失其生命力和創造力為代價的。 一個國家即使像日本那樣成功地效法西方, 它是除了在無從釋放新的創造能量的基礎上, 僅僅擴大被模仿國機器生產的貨物數量,其他便一無所獲。
一個國家若不能提升自己永續的生命力與創造力, 其發展終將停滯以至衰退,就像日本後來那樣。
如果說,傅高義在日本發展戰略上,未能洞察其經濟哲學的失誤; 那麼他在鄧小平的中國發展戰略上,未能洞察其背離時代精神、 經濟哲學與政治哲學的雙重失誤。
在經濟哲學上,鄧小平的「發展是硬道理」和盲目追求GDP增長, 代價豈止於生命力和創造力的無從釋放,其造成的生態破壞、 資源浪費、貧富懸殊、治安敗壞、生存環境惡化、 官員貪瀆腐敗等等,對人民和國家帶來的損害,恐難以挽回。
在政治哲學上,鄧小平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實質是開放式民族主義專政(Nationalist Dictatorship),違背自由民主、 公平正義的時代精神與普世價值。
鄧小平的「一部分人富起來」和「反自由化」大戰略, 只是少數權貴階層、跨國公司和大商人掠奪國家,壓榨勞工, 扼殺大多人生命力和創造力的惡政。 中國多數老百姓仍然既貧窮又不自由。
槍指揮黨槍指揮國自命第二代核心
本文限於篇幅,只能從傅著中選擇《鄧小平改變中國》 歷程中若干重要環節作一簡評,願與傅教授商榷。
第一,鄧小平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一屆三中全會成為「 頭號領導人」的問題。傅著的說法既非事實,也不合法。 如同毛澤東在遵義會議沒有成為「頭號領導人」, 鄧小平也沒有在十一屆三中全會成為「頭號領導人」。
事實上沒有一個人,包括鄧小平,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上有改變「 頭號領導人」的想法。這種說法是後來的篡改。鄧小平在講話中, 也明確提到:「 讓我們在以華國鋒同志為首的黨中央和國務院的領導下, 為改變我國的落後面貌, 把我國建成規代化的社會主義強國而奮勇前進!」只是在編「 鄧文選」時,被篡改歷史專家胡喬木、鄧力群篡滅了這段話而已。
「為首」,即「頭號」之意。華國鋒「頭號領導人」地位的變化, 前後經歷「分權」和「取代」兩步。
第一步分權是,一九八○年二月十一屆五中全會,設立書記處, 選舉胡耀邦為總書記,增選胡耀邦、趙紫陽為政治局常委, 分散了集中於華國鋒一身的黨、政、軍權力。
第二步取代是,一九八○ 年十一月十八日到十二月五日共八次政治局擴大會議, 華國鋒請辭中共中央主席和中央軍委主席職務。
會上有人提議由鄧小平一人取代華辭去的職務,鄧小平拒絕。 鄧推薦胡耀邦任中共中央主席,說他自己「 可以擔任一段時間軍委主席, 以便培養新的比較年輕的同志將來接替」。
後來鄧小平以軍委主席身份凌駕全黨,前後廢黜兩屆「頭號領導人」 胡耀邦和趙紫揚,最後公開自封「第二代核心」,都是非法的,是「 槍指揮黨」、「槍指揮國」。
鄧小平依靠的除了軍隊,是一群「大內佞臣」如薄一波、王震、 胡喬木、鄧力群之流,以他們製作的「小報告」排賢忌能!
胡耀邦被鄧小平廢黜前,鄧樸方對胡德平說:「 快讓你爸去找我爸吧,王震、 鄧力群他們整你爸材料送到我爸那裡一大堆了!」
鄧小平背叛三中全會的精神
第二,十一屆三中全會後兩條路線之爭。所謂鄧小平在三中全會作「 主題報告」、「制定改革開放路線」、「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 等等,都是胡喬木、鄧力群們事後設計,不符合歷史真實。 三中全會的主要貢獻,是批判了對毛澤東的兩個「凡是」,肯定了「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解放了思想, 掃除了改革開放與平反毛澤東時代大量冤假錯案的意識形態障礙。
再就是肯定民主,如葉劍英所言,「西單民主牆是人民民主的典範, 三中全會是黨內民主的典範。」後來也被胡喬木、鄧力群砍掉。
至於所謂「鄧小平主題報告」,是他出國訪問回來, 中途參加會議感到形勢變化, 他和胡喬木寫好的那個講話稿拿不出去了, 才找胡耀邦臨時組班起草的急就章。「主題」 就是會上早已展開討論的「解放思想」和「民主」, 那段肯定真理標準討論的話,是照錄周揚的原話。
僅僅三個月後,鄧小平就背棄自己在三中全會講的「解放思想」和「 民主」,在理論務虛會上發表那篇「堅持四項基本原則」, 用鄧小平的「凡是」取代毛澤東的「凡是」。這才是「鄧小平帝國」 延續至今的治國綱領。
三中全會後的事實是:華國鋒檢討兩個「凡是」是真誠的, 會後支持胡耀邦在理論工作務虛會深入討論解放思想和民主。 華國鋒第一個對胡耀邦草擬的會議開法和引言表達支持, 請胡耀邦幫他準備講話稿。胡喬木向華國鋒兜售他的反右主張, 遭華嚴辭拒絕。
傅高義在這裡有一個細節錯誤,鄧小平在訪美前, 確曾表示支持討論民主,建議組織班子寫民主問題大文章, 但不是要胡耀邦、而是要胡喬木組織。 結果是胡喬木為鄧小平組織了那篇「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大文章。
傅著斷言「只有鄧小平才能改變中國」是錯誤的。「假如」 鄧小平不廢掉華國鋒、不氣走葉劍英, 政治局常委正常行使職權制衡兩個婆婆(鄧小平、陳雲),胡耀邦、 趙紫陽的工作要好做得多,絕無可能被兩個婆婆非法廢掉,「六四」 屠殺更不可能發生。
鄧反自由化否定胡的普世價值
第三,傅著忽略鄧小平導致中國歷史倒退的一個關鍵環節: 十二屆六中全會圍繞「精神文明決議」的普世價值與反自由化之爭。
傅著長於描述細節,較有趣的大小事件幾無遺漏。 但不知有意或無意,獨獨遺漏了一九八六年從北戴河打到北京、 在十二屆六中全會大辯論、直接影響中國命運的「精神文明決議」 之戰。
胡耀邦主持起草的決議,肯定了自由平等普世價值,指出「 在人類歷史上, 在新興資產階級和勞動人民反對封建專制制度的鬥爭中, 形成民主和自由、平等、博愛等觀念,是人類精神的一次大解放。」
文件強調「民主的制度化法律化 ,切實推進黨和國家政治生活的民主化、經濟管理的民主化、 整個社會生活的民主化」。
一開始鄧小平支持胡耀邦,在北戴河說,「文件不錯, 可以印發大家討論了。」文件草案發出之後,立即遭到胡喬木、 鄧力群們的攻擊,他們另搞出一個修正稿,得到陳雲、李先念支持。 但鄧小平說,「鄧力群要把我們往左的方向拉」, 仍表示支持胡耀邦起草的決議。
然而到了北京十二屆六中全會上,鄧小平一百八十度大轉向, 講了一大篇「反自由化宣言」,取代「決議」成了全會「主題」, 後來又用作廢黜胡耀邦的武器!
胡耀邦起草「精神文明決議」,把改革開放與自由民主、 公平正義的普世價值相聯結, 為中國未來發展指出了一絛匯入時代精神的光明之路。而鄧小平的「 反自由化」戰略,堵塞了這條光明之路,把中國的發展, 走向專制恐怖、不公不義、動盪不寧的境地,終於導至「六四屠殺」 悲劇。
曲文肯定六四鎮壓帶來繁榮
第四,「六四」屠殺的是非。我想這是世界歷史上最容易判斷、 最容易回答的問題。你去問毛澤東,他也會說,「 鎮壓學生運動沒有好下場!」
傅著在「天安門悲劇」一章的最後,專門寫了一節「假如」, 前後共用了十八個「假如」以尋找答案。終於以「我們必須承認, 我們不知道答案」作結。
細讀全書,可以看出傅高義寫這一節極費心思, 而且找到了自己的答案。然而他的答案說出來太沉重,所以只好說, 「我們不知道答案」。請讀他的這些話:
……我們確實知道的是,在天安門事件後二十年裡, 中國人民享受著社會的相對穩定和經濟的快速成長, 甚至是奇蹟般的成長。今天, 億萬中國人的生活要比他們在一九八九年時舒適得多。 由於諸如此類的原因,中國人對民族成就的自豪感遠超過上個世紀。
……假如中國人民在未來歲月裡獲得更多的自由, 這條通向自由之路是否要比前蘇聯的道路少一些曲折? 一九八九年春天的事件是不是一個重要因素?我們必須承認, 我們不知道答案。
雖然行文曲折,像中國文人;意思還是明白的,像美國學者。「 答案」就是肯定「一九八九年春天的事件」,已給中國人民帶來「 舒適生活」和「民族自豪感」,而且將是「未來歲月通向自由之路」 的「重要因素」。然而畢竟今天中國人民沒有自由,所以「答案」 尚待實踐檢驗。
問題的癥結在於,「六四」屠殺以後中國人民努力獲得的成就, 有何理由歸之於鄧小平及其屠殺,這裡有何因果、邏輯關係? 難道沒有鄧小平的屠殺,中國人民的生活和自由會比今天更糟嗎?
陷入民族主義價值觀的迷津
第五,「九二南巡」,確立開放式民族主義專政。
傅著極為重視鄧小平「九二南巡」,設有專章「鄧小平時代的終曲: 南巡:一九九二」詳加論述,作出如下評價:
……他以八十七歲高齡毅然踏上南巡之路, 以確保中國在加快改革開放的道路上繼續前行。 他引導中國完成了艱難過渡,從落後、封閉、僵化的社會主義制度, 走向一個有國際影響力的現代化經濟強國。
……假如中國人要感謝某一個領導人改善了他們的日常生活, 這個人就是鄧小平。在為改善如此之多的人民生活做出貢獻方面, 二十世紀是否還有其他領袖能夠與他相比? 二十世紀是否還有其他領袖對世界史產生如此巨大而持久的影響?
傅著把鄧小平冊封為二十世紀世界史上無人能夠相比的偉大領袖, 令人難以置信。
且不說愛因斯坦這樣的科學偉人的無比貢獻,如霍金所言,「 世界這一百年的變化,超越過去任何一個世紀, 是基礎科學的發展帶動了科技的突飛猛進。 要為這些進展找個代言人,非愛因斯坦莫屬。」
即以二十世紀政治家而言,當納粹法西斯橫行歐洲、 日本軍國主義血染亞太之際,邱吉爾與羅斯福力挽狂瀾,高舉「 大西洋憲章」和「四大自由」旗幟, 聯合全球尋找自由的人民打敗希特勒,使人類免遭種族滅絕之災! 其貢獻難道不能與鄧小平相比?
再以鄧小平的同時代人, 在全球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擔任大國領導人的里根相比。 里根站在柏林牆前說:「推倒這座牆吧!」 且不說里根和美國在歐洲自由化中的歷史作用,里根說出了一切「 尋找自由」的人們的心聲! 而柏林牆終於在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倒下!
而鄧小平呢?把坦克開向聚集在天安門廣場「尋找自由」 的中國少女少男們,為了消滅她(他) 們稚嫩的心中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以鞏固他的黨和他個人的「 民族主義專政」!
胡耀邦貢獻遠遠超過鄧小平
再以支持鄧小平改革開放的中國戰友們相比, 在二十世紀最後四分之一世紀中國改革開放群體中,華國鋒、 葉劍英、胡耀邦、趙紫陽、習仲勳、項南、任仲夷、周揚、王若水、 朱厚澤等的主張和貢獻,都比鄧小平更合乎時代精神與人民需要, 均被鄧、陳兩個婆婆打擊排斥、飲恨而終。
即以傅著強調的人民生活而言,胡耀邦的見識與貢獻, 均遠遠超過鄧小平。
鄧、陳兩個婆婆都「重生產,抑需求」,走民族主義「富國強兵」 之路。胡耀邦卻說,「生產是手段,人民消費才是目的」;「 是消費促進生產,不是抓革命促生產」;「我們不是為生產而生產, 是為人的需要生產!」胡耀邦的正確主張,被兩個婆婆指責為「 鼓吹高消費」!
胡耀邦在民間看見一塊匾:「強國富民」。胡耀邦說,「 要倒過來唸,民富國強,有民才有國,要藏富於民;人民生活幸福, 有文化,有智慧,有自由,有創造力,國家才能強。」
比較一下鄧小平的「發展是硬道理」,「國權比人權重要, 我們從來不聽人權、自由那一套!」是誰偉大?是誰渺小? 現在我也來一個「假如」:…… 假和鄧小平能夠平等地與上面列舉的華國鋒、葉劍英、胡耀邦、 趙紫陽等十個政治家、改革家、哲學家朋友合作治國, 而不是聽信身邊那幫佞臣,把自己的戰友一個個整肅掉, 中國會更壞,還是更好?
為什麼一個中國的好朋友,熱愛中國的美國學者, 會發生如此的判斷錯誤?
肯定鄧的國家至上取代個人自由
傅著本身作出了解答,傅高義寫書時, 自覺或不自覺地滑進了鄧小平的立場,以鄧小平的民族主義價值觀, 取代了自己的自由主義價值觀,感情超越了理性,失去了批判精神, 因而陷入自以為客觀公正、卻主觀片面的迷津。
傅著寫到鄧小平的個人性格時說,「鄧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的人, 在家人之外,待人就像對待有用的工具。他要報效的是整個國家, 在緊要關頭,鄧小平會做他認為最有利國家的事。」
又說:「鄧小平及其使命: 他將完成近二百年來其他人試圖實現的使命: 為國家找到一條富強之路。」
「自由魂」,還是「民族魂」?這就是鄧小平與胡耀邦,與一切「 尋找自由」的人們在價值觀上的根本分歧。
在胡耀邦和一切認同自由價值的人看來,人是目的,人是第一位的, 人是國家的主人,有人才有國,國家只是用來維護人的自由、幸福、 安全的工具。
鄧小平則相反。國家是目的,人只是「有用的工具」。不好用時, 可以丟棄,可以計劃生育計劃掉,可以派軍隊坦克消滅掉;都是「 他認為對國家最有利的事」,「是為國家找到一條富強之路」?
沒有「自由的人」,只有「有用的工具」的國家,是什麼? 不就是只剩下一個人的意志、「朕即國家」的「鄧小平帝國」嗎?「 鄧小平帝國」,即「開放的民族主義專政」國家。自由的主要敵人, 一九四五年之前,是法西斯主義;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八九年, 是共產主義。一九八九年之後,是民族主義。
中國人民要真正立足於人類的自由時代,必須跨越鄧小平的「 民族魂」,找回「每個人的自由是一切人自由的條件」的「自由魂」 。
――原载《开放》2012年7月号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