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 NewCenturyNet: 朱健国：梁湘逝世十周年祭

2008年1月15日星期二

朱健国：梁湘逝世十周年祭

（图为《南方都市报》2008年1月10日三整版专题报道：深圳如何重树改革大旗？左边为梁湘）

1、2008年元月，许多深圳人又看见了梁湘！

当总书记胡锦涛强调：要坚持解放思想，对改革开放30年的经验进行系统的回顾总结，许多人又看见了梁湘！看见梁湘在指挥国贸创造“三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

当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新任广东省委书记汪洋要求：继续解放思想, 发扬“杀出一条血路”的精神，人们又看见了梁湘！看见梁湘在坚定地顶住“姓资姓社”的诘问非难……

当深圳新任市委书记刘玉浦提出：要清醒地看到影响深圳科学发展的制约因素，深圳思想观念存在五大障碍（贪名图利、得过且过，墨守成规，缩手缩脚，视野狭窄），要在深圳迅速掀起继续解放思想的大学习、大讨论，争当解放思想的先锋，争当改革开放的先锋，以特别之为立特区之位，闯出一条推动科学发展的新路来，人们又看见了梁湘！看见梁湘在给上访的农民工亲切斟茶递烟，看见梁湘在蛇口与袁庚相依拥立，紧紧握手……

不论胡锦涛、汪洋、刘玉浦葫芦里面藏匿的什么药，是否喜欢梁湘这样的真正的改革家，人们都纷纷借机将“继续解放思想”引向重评梁湘之类，引向对加速政治体制改革的呼唤。

梁湘离开深圳市委书记岗位二十二年了！梁湘无限遗憾地逝世十年了！

1998年12月13日零点10分，79岁的改革家梁湘在历经十年“长期审查”后，于广州衔冤病逝。临终前，梁湘对亲人说：千秋是非，自有后人评说。历史和人民一定会公正对待改革者；我在深圳虽然只工作了短短五年，但那是我一生最清醒、最勇敢、最自由、最多创新的五年。如有可能，我死后将我的骨灰葬在（深圳）梧桐山上，面向罗湖桥，我要永远盯住深圳的改革开放！

弹指十年。由于种种原因，梁湘的骨灰至今仍在广州。一些深圳人忧心梁湘在那里看不清深圳，自费为梁湘塑了大理石半身雕像，呼唤在深圳建立“中国改革者墓园”，为梁湘立碑建墓，让梁湘精神永远滋润深圳，让深圳人永远坚持改革。

2、梁湘精神的核心是什么？

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有过特别介绍。据《炎黄春秋》杂志（2004年第3期）披露，1987年6月12日，在庄严肃穆的人民大会堂内，当南斯拉夫贵宾科罗舍茨紧紧地握着邓小平的手时，邓小平再次提到1984年的深圳之行，并为他在深圳的题词的深刻内涵作了最权威的注解：“我去过一次深圳，那里确实是一派兴旺气象。当时他们让我题词，我写道：‘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当时我们党内还有人采取怀疑的态度，香港舆论界不管是反对我们的还是赞成我们的，也都有人持怀疑态度，不相信我们是正确的。深圳搞了七八年了，取得了很大成绩。现在我可以放胆地说，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决定不仅是正确的，而且是成功的。所有的怀疑都可以消除了。”邓小平后来曾很明确地对时任四川省委书记杨汝岱说：“梁湘思想很解放，你们应该到深圳特区看一看。”

由是观之，梁湘精神的核心就是坚持不断大胆解放思想。

何谓大胆解放思想？只要深入回顾总结梁湘主政深圳五年（1981至1986年）“杀出一条血路”的改革历程，可以发现，解放思想的关键首先是开放，没有开放就没有解放——开放就是宽容与包容，共生与共存，以民主科学共生的胸怀，让中外文化和朝野各种观念在共生合作中和谐发展。

3、请看梁湘如何宽容与包容中外文化和朝野各种观念在深圳共生共荣——

其一，让中外文化自由共生，让“姓资姓社”自由共存——

中国改革改革开放的实质，就是不断扩大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的共生度。

1981年3月梁湘来到深圳时，深圳人正在按“社会主义革命传统”，边勘探，边设计，边施工，只在0•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挖山、填沟，当时的“流动式发展计划”，深圳只是要建一个工业区。梁湘质疑道：深圳经济特区面积有3275平方公里，若以0•8平方公里开始缓慢移动，要等到猴年马月，多少代人才能完成啊？现代化城市建设必须引进西方发达国家的“规划先行”先进观念，规划也是生产力。梁湘立即亲自组织起一个拥有各方面专家的工作班子，既发扬中国人艰苦奋斗勤劳勇敢的光荣传统，又引进西方现代先进管理制度和科学技术，以敢于创新、敢于开拓的精神对深圳进行更为广泛的深入调研，数易其稿形成首部《深圳经济特区社会经济发展规划大纲》。正是有了这个《规划大纲》进行科学发展，才有了深圳20多年来始终保持高速有序飞跃发展的基础。

当梁湘倡议深圳特区引进西方新的人才流动机制时，同时也保留了一部分传统的干部调配机制，这使深圳既能通过“招贤团”到各地进行市场招聘人才，又能通过传统机制调入2万多中国人解放军基建工程兵精锐集体转业深圳，如此兼收并蓄，中西合璧，创新与传统共存，使深圳特区迅速高楼林立。

由于深圳亦中亦西，不拘一格的多种用人机制并存，各种优秀人才士争趋燕。1983年底与1979年底相比，深圳干部平均年龄从43岁下降到37岁，大专以上文化学历的干部从原来只占干部总数的8％上升到21％，全国45家知名的建设工程设计院先后在深圳特区设立分院。

正是一条双轨制“共生大桥”，深圳才能聚五洲之英才，集全国之智慧，包容宇宙，吞吐天地，“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是创造“深圳速度”的基础所在。

其二，深圳与香港共生，特区与内地共生，高科技与“三来一补”共生。

解决了深圳的人才问题，接下来就是钱不够怎么办？梁湘一开始就主张“把深圳特区建成一个花园式的现代化城市，并力主城市建筑艺术的多样化、个性化、人文化，既包含有中华民族的传统特色，又要吸取外国建筑艺术的精华。” 但是这样高标准的建设资金从哪里来？

梁湘仍然是“以开放促解放，以共生促改革”——

一是大胆与香港先进经济制度共生——借助香港卖楼花预售住宅楼宇的办法和土地有偿使用，向用地客户收取土地使用费，把开发资金收回来。采用这种“滚雪球” 的办法，既解决了建设资金缺乏的问题，又加快了资金的周转利用， 20世纪80年代的深圳，今天你招商，明天他引资，逐渐演化为一个“永不落幕的投资交易会”。

梁湘特别强调，要与外资外商共生——在贯彻平等互利的原则时，特别要给予第一批前来深圳投资兴业的“勇敢外商”以特殊优惠的待遇，使他们获得合理利润。

二是倡导特区与内地共富。1980年夏秋之际就已列入计划之中的深圳“国际贸易大厦”，一直因资金困难而不能开工。听说梁湘提出特区与内地共建共荣，共同投资，平分利润，全国各省、市、自治区和国务院各部委都踊跃到深圳投资，结果国贸大楼由38层增加到53层，成为当时的“神州第一楼”。

受《第三次浪潮》一书和美国硅谷的启示，梁湘认为深圳要想高速借鉴国外科技发展的经验，还必须让深圳借助中国科学院的力量，改革科技体制，探索科研与生产相结合的新路子。1984年初，中科院与深圳市决定合办深圳科技工业园，1985年3月，共同研讨制订《深圳经济特区科技工业园规划》。逐步形成有深圳特色的有高科技含量的拳头产品，又借助深圳与香港共生的地理优势，迅速打入了国际市场。这一思路使深圳后来既有体制内的社科院，又有体制外的“综合开发研究院”。

三是坚持高科技与“三来一补”共生。

梁湘一来深圳就力主优先发展高科技企业，但同时又提出一个“蚂蚁论”大力发展“三来一补”企业。梁湘说，给第一个蚂蚁尝到甜头，就会引来无数的蚂蚁；如果第一个蚂蚁吃了苦头，其它的蚂蚁就会对特区望而却步。

在梁湘的督促下，深圳特区有关部门对外资企业实行减少税收，降低土地使用费和劳动工资，简化手续，使外商安心于在特区内兴办企业，对“三来一补”企业不以其规模小、税收少而轻视。而是一视同仁，尽力扶持。梁湘曾对“三来一补”的外商说，今后不论深圳发展到什么程度，都要尊重善待，决不会过河拆桥。于是各类企业放手到深圳大投资。到1985年5月止，深圳特区与外商共同签订重大协议3500多项，协议投资总额1815亿多港元。

共生不等于没有主旋律和导向。在“三来一补”带来深圳人气猛增时，梁湘又从引进中小客商的少额投资转向引进大财团、跨国公司、外向型的工业；转向引进技术密集型、知识密集型的项目：从特区土地零星分散的开发，转向成片开发，连成一体。1982年7月，香港合和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胡应湘来到深圳，与深圳经济特区签订了兴建70万千瓦火力发电能力的沙角B电厂等重大项目。胡应湘之举震动港、澳工商界，其冲击波直达东南亚各国。日本前首相曾根康弘特地派遣了访华团，专程来深圳考察，结论是：深圳是全世界投资环境最好，收益率最高的地方之—……到深圳投资的客商一下子从香港地区拓展到世界50多个国家和地区。深圳经济特区开始进人到了一个全面发展的鼎盛时期，其经济发展规模和速度令世界震惊。

其三，庙堂与江湖平等共生，赞扬与批评自由共生，深圳与蛇口竞争共生。

我错过了与梁湘面谈的机会，但通过采访梁湘的弟弟梁文森和儿子梁明，特别是采访了袁庚、任仲夷、雷宇、黎子流等改革家后，我对梁湘的共生哲学有了深刻地感受。

袁庚先生告诉我，深圳市政府有些人最初对蛇口工业开发区是视作异己的，总有一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一元化”思想。梁湘开始对此也听之任之。以致于蛇口工业开发区一度在人才引进和市政建设上受到压抑。但当袁庚当面向梁湘商榷和向上级反映后，梁湘很快转变观念，意识到，先有蛇口后有深圳，蛇口是中国改革开放第一先锋，蛇口是牵引深圳的改革试管，有蛇口在前面探路扫雷，对深圳改革开放更有利，深圳应该与蛇口工业开发区长期共存，相互帮助，让蛇口成为特区中的特区。于是下令市政府各部门对蛇口大开绿灯，大松绑，让蛇口工业区成为一个有高度独立自主权“特等特区”。果然，获得高度自由的蛇口，迅速从纯经济改革进入到政治体制改革探索，出现了干部民主竞争选举，舆论监督独立等一系列政治文明创新。如此蛇口新风，带动深圳媒体空前活跃，民间社团空前繁荣，对政府的建言与监督力度空前加大，从而使政府与民众的感情空前亲密，深圳一度形成告别臣民社会，向市民社会、公民社会转型的新风尚，让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羡慕不已。当今天人们纪念“蛇口改革试管三十周年”时，人们发现，深圳与蛇口合作共生的年月，是深圳改革开放力度最大的时期。“蛇口改革试管”被迫消失后，深圳也就困难重重。

梁湘在与袁庚交流切磋改革开放体会的过程中，深切体会到，陈云同志“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的座右铭，就是破除干部只对上负责的官场顽症，一个真正的好官，必须善于让庙堂与江湖共生，将百姓的民意与上面的指示和谐地统一起来。所以梁湘在深圳一言一行，首先要看民意。仅仅上面喜欢的事，不做；仅仅下面高兴的事，要慎重考虑。要设法促成上下都能通过，朝野皆认可，来大力实施改革。在梁湘主政期间，深圳既得到了中央和各级领导人的全力支持，又得到了全体深圳人和全国人民的真诚拥护。如此上下皆通左右逢源的政通人和，深圳人至今深切感念。

今天人们回顾深圳28年的改革开放历史，梁湘主政的深圳时期，是深圳党风最好，政府威信最高，干部最廉洁的时期。这一切，并非梁湘是神，梁湘其实有许多局限与缺点，但因为当时深圳有一种赞扬与批评共生的舆论监督环境，许多错误都因没有“舆论一律”而能及时改正。

梁湘以民主科学共生的胸怀，让中外文化和朝野各种观念在深圳共生合作，于是深圳得以自由发展。

4、如何看待梁湘，是今天深圳和中国开展继续解放思想的大讨论时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几乎所有的深圳人都会称赞梁湘，但是一些官员却会说，我尊敬梁湘，但绝不会学他。学他就像他那样惨了——梁湘拼命领导深圳改革开放，可是他最终得到什么结果？家破人亡！自己被“长期审查”折磨死了，夫人也被整成精神分裂，孩子们只能隐姓埋名……此话不假，从梁湘到深圳的那一天起，攻击梁湘在“变天”的政治大批判就始终没停止过。有的人说，“深圳除了九龙海关门口仍挂着五星红旗，一切都已资本主义化了。”甚至说：“姓梁的把国土主权卖给了外国人，是20世纪 80年代的李鸿章！” “流血牺牲几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一封封告状信寄到北京，发誓打倒梁湘，砸烂深圳特区牌子。终于闹得中纪委常委毛锋亲自出马带领工作组进驻深圳调查……终于逼得梁湘离开深圳……

然而，对于这种“改革者终成被告”的历史怪圈，梁湘早有思想准备，他天天顶着流言蜚语义无反顾地干下去。他知道，中国历代改革家大都“没有好下场”，商鞅被五马分尸，王安石被罢官，张居正死后被抄家 ……但是千百年后，历史仍然公正地评价了他们，人民世世代代敬仰改革者。“人身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梁湘愿意努力活进历史！

许多比梁湘聪明的智者，宁当贪官庸官，也不愿当改革者，在他们看来，贪官污吏虽然有风险，但多数还是大富大贵吃喝玩乐鸡犬升天；庸官更是“庸人一生平安”，“五朝元老”不倒翁，阖家幸福乐融融。然而，这些智者不看看，为什么在深圳已有的七任“舵手”中，人们真心钦慕的只有梁湘？须知，纵贪赃亿万，你也至多只能享受百年，而梁湘和袁庚、任仲夷、雷宇等改革家的英名，必将千秋传诵！

人生有多种活法，活在历史与人心之中，是最高境界，是最佳“投资选择”！

2008年1月9日，梁文森先生告诉我，梁湘生前爱唱歌，最爱唱的一首歌是他1937年到延安后学会的《保卫黄河》，他在被迫害离别深圳时，他在海南岛蒙冤时，他在病重弥留之际，都一再轻轻地哼着：“风在吼，马在叫……风在吼，马在叫……”明年，2009年是梁湘九十岁诞辰，许多朋友相约，到时将为梁湘高歌一曲“风在吼，马在叫……”

以政治体制改革为目标的真正的改革家，永远喜欢“风在吼，马在叫”！

啊，梁湘，你听见今日深圳“继续解放思想”的大讨论没有？这是不是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