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重阳前夕,我在巴士站候车,不知怎的,您又掀开我的心幕闯进来,一阵紧压,一股辛酸,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往下掉,巨大的悲痛充塞我的整个心胸。几个候车的男女奇怪地看着我,他们或许以为我是失恋吧,有谁料到我是为「活」在另一个世界的、至爱的亲人爷爷您而伤感呢?我胸中的寂寥,我脑里的愁思,又有谁知!爷爷,岁月如流,您长眠地下就快三年了。三年来,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您,我的容颜在这永无休止的思念中消损。
我深知我的痛苦已成永恒。尽管我们如今已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您在我的心目中是永生的。我从不觉得您已离我而去。午夜梦回,难得您偶尔亦在我的梦乡出现,您依然是我活着的爷爷,我珍惜这梦中相会的缘分,那是我最欢愉的一刻。然而,梦总是梦,我没法留着您那,爷爷!
三年前,终生难忘的1980年11月8日(农历十月初一),半夜里响起催魂铃,惊闻噩耗,真不相信我的爷爷竟然从此离我而去。唉,我真傻,为何事前、事后我一直不相信您会撒手尘寰呢?「人总有一死」,但为何您不等到最心爱的小孙女见最后一面,就抱憾而终呢?临终前您不是呼唤着您的「燕仔」吗?但您就这样的去了,去了,您永远去了,一切高超的企盼都伴随着夕阳般去了!留给我的可是无穷的凄凉、无限的伤心啊!「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真是令我终身遗憾!
爷爷,您的燕仔要为您做的事可多哩,料不到死神这般早临,「上帝所爱的人都死得早!」是吗?虽然您己享年89岁,无疾而终,亲友们都安慰我,说您这叫「笑丧」了,但于我而言,您再活89岁也不嫌多。
我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爷爷您一生饱经忧患,在您有生之年,从未真正过上一天好日子。您曾对我述及:从前我家由于人丁单薄,住处与恶霸毗邻,常受欺凌,曾祖父发愤自强,拜得名师学习洪拳防身,并获传咏春三娘师祖发明骨科秘方。曾祖父经多年刻苦钻研,不但武艺出众,并学会使人闻风丧胆的「点脉」绝技,但由于他生就术体天心,只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并没有以武功自傲。
他去世后,您继承父业,并在前人的基础上发扬光大。您不愿让国粹失传,苦心孤诣地将二百余年的验方研制成四种骨科良药,并通过自学完成大学医科函授课程,首创用中西药结合泡制成药。您不但精通跌打学,擅长医伤驳骨,而且对皮肤病、五官科、痳疯症、小儿疳积等疑难杂症都有独到心得,「曾明德耳瘿水」更是远近驰名,您成为当地名医,医术精湛。我们以您为荣!
有道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您的名气,不但没给您和我们带来好处,反而招致无穷无尽的灾难。由于「国共合作」时期,您作为地方知名人士,曾被推举出任当时梅茂市德新镇副镇长;此外,您受西方文化思想影响,皈依耶稣基督,作为长老主持地方教堂的日常工作。中共获得政权后,这两件事成了您的「历史污点」,您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尝尽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
爷爷,您一生虽然医好无数病人,但依然两袖清风,您辛辛苦苦攒下钱来供儿女读书,在当时旧中国封建落后的年代,您逆潮流而行,拒绝亲友「女生外向,把女儿送去当童养媳,减轻经济负担」的劝告,咬着牙龈供养三子三女上学。以您当时的经济条件,这是多么难得的行为!
然而,在那「人妖颠倒」的年代,您的这一行动,却让小小年纪的我,不知遭受同学及邻家孩子多少的辱骂:「嘻,你是地主资产阶级的狗嵬子,否则你阿爹怎会有钱供子女读大学,旧社会穷人的子女是没钱读书的,都是你们剥削去了。这就是「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可笑逻辑。事实上,土改时,我家的成分被划为「自由职业」。
爷爷,虽然您是家中「暴君」,您对奶奶及子女经常是疾言厉色,但对我却十分偏爱。虽然我是女孩子,但您老是喜欢叫我「燕仔」。您向有到茶楼饮午茶的习惯,自我懂事开始,您就喜欢牵着我的小手,带我去饮茶,您们那一班「茶友」个个都有雅号,经常对我赞许有加。这时,您便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态,仿佛我为您挣得了诺贝尔奖。而今您是静悄悄地躺在地下了,您那模样却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中。
您常教导我:做人要有雄心壮志,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才不枉到世上走一遭。您爱念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对儿女,您的标准是谁有出息就喜爱谁。您还爱念叨:「不招人妒是庸才。」您鼓励我说,一个人不要怕人妒忌,别人妒忌是因为你有才能,否则若是个无能无用的蠢才,别人才没有功夫妒忌你。
爷爷,在您的影响下,我虽没有「成名成家的资产阶级思想」,但自小为祖国建立丰功伟业的思想却占据了我的全副头脑,我曾立志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这理想当然已被「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而轰到九霄云外!
想起那十年浩劫的可怕经历,真是睡梦也不寒而栗。自文革「破四旧、立四新」、红卫兵砸烂「曾明德诊所」的招牌、抄了我们的家开始,我们就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轰轰烈烈,那时您已是78岁高龄,也不能幸免。那些欲把我们一家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冷血动物」,硬说您是「黑医」,利用看病「剥削贫下中农的钱财」,并给您加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他扪不但将您五花大绑拉去游街批斗,还变相将您非法监禁,美其名曰「集训」。
最后,这场没顶之灾以我们倾家荡产而告终,我们变卖了所有衣物及值钱的东西,甚至忍痛割掉我家大屋的五分之二,值得庆幸的是能将您的一条性命「赎」出来。您亦安慰我们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没有了可以再挣,命丢掉了不会再生。」
本来,您一直舍不得我离开您。为此,当1962年生母老远从香港跑来要接我和她团聚时,您和奶奶把我藏起来,母亲含恨而去。事隔十年后,您终于想开了,您后悔不早让我离开那伤心地。怀着理想幻灭之苦,我向有关当局递交了申请书,经过五年来不屈不挠的努力,我终于获准来港。
临走那天,一大早您已摸黑坐在床上等我,我依依不舍地向您告别,想到此去前程的激流险滩不得而知,未来不知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而祖父母养育之恩恩重如山,如今已面临桑榆晚景,我却硬着心肠舍您们而去。「世上万般悲苦事,无非生离与死别。」虽然我的申请在历经重重磨难后获批,可喜可贺,但此刻叫我的心如何能有喜悦呢?您摸着我的头说:「你去吧,勇敢地寻找你的远大前程吧,你要为曾家争一口气啊!」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发现您的眼眶闪过一丝晶莹的泪光,天哪!原来您哭了,接着,您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爷爷啊,在我印象中,您可是个「流血不流泪」的英雄啊,现在,您却为即将面对不可知未来的彷徨小孙女而老泪纵横,我柔弱的心,就在此刻碎成了无数的片片。
我一路走,一路哭,那漫长的广湛公路啊,不知洒下了我多少泪,也不知遗下多少恨。就这样,我怀着「不破楼阑终不还」的悲怆之情,跨过了罗湖桥。……
回忆不断的袭来,我的话说不完,我的泪泉汹涌。自来到这苦难的人间后一个多月,我就由您和奶奶抚养成人。我的生命缺乏父慈母爱的温暖,却长久地承受您们两位老人家的恩泽。来港后,我发誓要竭尽所能回报您们,我忘我地工作,勤奋地学习,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希望您高兴,但在我还未有能力报答您的恩情于万一时,天不假年,您去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怎能叫我不肝伤寸断呢?我知道这是终身无法挽救的事实,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人在世上,为谁辛苦为谁忙呢?我无语问苍天,差点失去了奋斗目标。不过,想到人生应当有更高的境界,爷爷您是不高兴我就此消沉的,我只好收拾起破碎失落的心,勉强撑下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只要一息尚存,我仍会燃烧自己、发热发光,但可知这种生的压迫有千斤之重吗?内心的伤痛是终我一生也不能痊愈了,我实在有太多的遗憾。在您去世的前几年,您说不愿让国粹失传,要把几代衣砵相传及自己苦心研究的医术整理出来,为后人留点东西。因此您起早摸黑,一字一划工工整整著书立说。
您可能料到生命无多,开始和时间竞赛,在您临终前几个月,据说每晚都伏案挥笔到深夜12时。您来信说要将这些手稿交我妥为保存,适当时可贡献出来造福人群。可是,当您的著作接近尾声时,您的生命亦到了尽头。就在家人为您的逝世哭得天昏地暗时,不知那双罪恶的手,乘乱中偷去了您的遗作,至今未能查明谁人所为。想到您一生心血化为乌有,教我如何能安心?我能不遗憾吗?如今我已把文革时我家被人巧取豪夺的「神圣领土」赎了一半回来,那个打手一家已永远滚出我家的大门,这是您生前耿耿于怀的一块心病,假如不是这件事的剌激,您或许会长命百岁吧,若您泉下有知,您一颗长年绷紧的心,当会觉得宽慰。至于那另一半,现在我虽然还做不到,但请放心,我一定会做到(注:后来我已恢复「领土完整」)。
我的知识是开窍得很早的,自我知道人间有丑恶和痛苦之后,我就渴望长大后当一名记者。我憧憬用我的笔为武器,鞭挞黑暗,歌颂光明,伸张正义,主持公道。感谢香港,让我的梦想变为现实,如今,我真的是一名记者了,虽然任重道远,但毕竟已踏上了理想之门的初阶。在这「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秋夜,在爷爷逝世三周年的前夕,我未能到您的墓前拜祭,「死者已矣,生者何堪。」我只好献上整夜的泣诉,「明知逝水不归……终于难以断念的,正是这恩爱的羁绊。」
我没有鲜花,只有一颗心。愿您的灵魂,守护着您的燕仔,以度来日艰辛。
(写于1983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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