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24日星期四

刘军宁:为什么大一统是乱世之源?

图为作者

●如果有差序格局的话,那就应该是统治者在下,老百姓在上。

●天道是处低位的,侯王也应该如此。统治者应该与民众保持一致,与民意揭示的天道保持一致,而不是相反!

●正民是民间的事,不是政府的事。政府无权纠错,百姓才有权纠错。

●民众高昂起头才高贵,侯王低下头才高贵。

孔子:我们当年所处的那个时代,真是一个“乱世”。春秋无义战,没完没了。为此,我和我们儒门主张“大一统”,许多法家人士也很赞同。您也特别强调 “一”。要是后面再加个“统”,那我们的看法就完全一样了。我注意到,对您这里的“一”有各种解释。其中也有我们儒门后学把您的“一”解释为“一统天 下”。对此,我将信将疑,还是想听听您老人家的阐释。

老子:乱世的确是人人所痛恨的。但是据我观察,这大一统不仅不比乱世更好,而且是后来乱世的主要肇因。大一统走到极端,就是乱世。可以说,是大一统为乱世 铺平了道路。我说的“一”不是大一统的意思,而是指“一元”的天道。宇宙的本原只有一个。道生一,一生二,而后生万物。

孔子:我这里有两个疑问。您说“一”就是道,那不等于是说,道生道吗?

老子:我的意思是,执政者要始终如一地恪守天道。统治者不应该要求民众与自己保持一致,而是自己要与天道与民众保持一致,掌权者尊奉天道要始终如一。“一”也表示天道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正是因为有天道,我们才没有必要把一切托付给统治者。

孔子:您的“一”的确很玄奥。另一个疑问是,一元天道的政治制度化,难道不是一元化的统治,一统江山吗?但您为什么说大一统为乱世铺平了道路?在我看来, 是大一统终结了乱世。数千年来,是“大一统”维系着华夏的政治制度和礼法架构。如果不行大一统,我担心国家会四分五裂,社会变成一盘散沙。

老子:我的看法正相反。正是大一统一再导致华夏大地四分五裂,导致社会一盘散沙。实现政治上大一统必然要借助暴力。建立和维持大一统靠的都是枪杆子。在大 一统的政治秩序下,统治权不容批评、质疑、挑战,不容竞争、制约、分割。对一统者的不满与抗议,即使是和平的,也被视为动乱,并常用武力来平息。以暴力为 根本统治手段,其结果不就是以暴易暴的周期性“乱世”吗?

孔子:不瞒您说,大一统的思想一直深获吾心。我当年编《诗经》时也刻意选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至理名言。它后来果然流传很广。 我最讨厌的是乱臣贼子,最向往的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啊!我主张天下一家。在此基础之上的大一统,不正是大同世界吗?大同世界是我 最高的理想。再说,大一统也是国家强大的象征呵!

老子:儒家的确倡导大一统最力。孟轲主张天下“定乎一”。《公羊传》提出“王正月大一统”。董仲舒的贡献更是自不待言。当今还有人以儒家的名义,视大一统 为中国政治的根本解决方案,甚至用大一统来曲解我的看法,认为我提到“一”就是主张大一统。我要是主张大一统,怎么还会主张“小国寡民”呢?大一统的观念 深深积淀在几乎每个国人的内心深处,挥之不去。这令我深为忧虑。说实话,我对大一统是深恶痛绝的。“一统”实现了,社会大囹圄也就落成了,每个人的肉体、 心智与良知也就被劫持、禁锢了。大一统中最可怕的是用暴力去一统人的灵魂。在国人中,很少有人认识到我们习以为常的大一统正是导致两千多年苦难历史的最重 要的原因。立足于天下一家的大一统和大同世界,是等级森严的家长制。而家长制的专制流弊和等级特权,我历来是十分反感的。天道之下,人人平等。任何人都无 权做别人的家长。大家要服从的是天道,而不是家长。大一统是绝对中央集权的同义词。在大一统下,只有两类人:一类是治人者,一类是治于人者。

其实,大一统也非中国一成不变的政治传统。可以说,“大一统”是强加给中国人的政治观念。中国古为九州,这就说明,它当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是九州鼎立的 多中心政治秩序。历史上的尧、舜、禹三代,之所以辉煌,不正是因为它是多中心,无一统的吗?在暴秦之前,中国这块土地上完全是多中心的政治秩序。如果我们 所处的春秋时代,是大一统,还会有后人所看到的你我吗?集中的权力越多,出现暴君的可能性越大;一统的波及面越广,其受害者越多。大一统的言说方式虽千变 万化,宗旨只有一条:服服帖帖做大一统下的臣民。在大一统下,全社会只能有一个声音,这是统治者的声音;只有一个旋律,这就是统治者的主旋律。秦一统以 来,用思想专制来实现思想控制从未有过动摇。一统天下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用一个人(最高统治者)的思想去统一天下人的思想,去锁住天下人的人心。

孔子:您说,天道之下人人平等,这不就是孟轲所说的“无君无父”吗?我还是赞成社会中有差序格局,有治人者,有治于人者;有生而知之者,有学而知之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上下下,这才错落有致、井然有序。

老子:如果有差序格局的话,那就应该是统治者在下,老百姓在上。“贵以贱为本”,并不是说统治者必须造就一批贱民作为其统治基础和对象,而是统治者自己必 须就是卑贱的,名贵而实贱,只有实“贱”才能坐在高高的位子上。站在笼子里的应该是谦恭卑贱的统治者。你看,在现代宪政之下,公众有权对政治家任意批评、 造谣、中伤、谩骂,甚至扔鸡蛋。但是,统治者却不能这样对待民众。政治家对民众即使心里厌恶、瞧不起百姓,表面上也要装出亲民的样子。谁叫你是政治家呢? 反过来,若是真的认为自己只贵不贱,那离垮台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所以,天道是处低位的,侯王也应该如此。统治者应该与民众保持一致,与民意揭示的天道保持 一致,而不是相反!

孔子:不过,您说侯王要为天下正,我还是很赞同的。正者正也。政府的职责就是正民!

老子:我这里说的“正”,不是正民,而是指统治的正当性或合法性。即政治家只有遵循天道,得到了民众的认可,才有资格管理国家。正民是民间的事,不是政府 的事。政府无权纠错,百姓才有权纠错。对于统治者与官员暴露出来的错误和不良行为,公民都有权批评、谴责,甚至上门请愿、抗议。政府无权过问民众的私生 活,只能纠举百姓的违法行为、妨碍公共秩序的行为,而且要遵守法定的正当程序,通过法定的人员和部门来实施。法律应该根据天道由民意代表来制定。“正”不 是统治者的责任。统治者若能正自己就万幸了。事实证明,没有民众的监督,他们连自己都正不了,何以正民?

孔子:如您所说,侯王们都自称“孤家、寡人、不谷”了,已经很谦虚了,还不行吗?

老子:仅仅自谦是不够的。民众要抬起头,侯王要低下头,要以低为高。民众高昂起头才高贵,侯王低下头才高贵。

孔子:虽然我视您为吾师,我还是要保留我对大一统的看法。我会重新考虑您对大一统的批评,并期待着下次再向您讨教。

老子:我们俩看法不同,这样的讨论才有意思。

天道章句之三十九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其致之。

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正,将恐蹶。

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与?非乎?故至誉无誉。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自古以来万物必遵循一元的天道:天遵循“道”就清朗,地遵循“道”就安宁,神循“道”就灵验,河谷循“道”就盈满,万物循“道”就生生不息,侯王循“道”就有了统治国家的正当性。

所以说,万物都要遵循天道。因为,天不清明将会崩裂,地不安宁将会溃塌,神不灵验将会消失,河谷不盈满将会枯竭,万物不繁衍将会灭绝,侯王没有统治的正当性就会覆灭。

所以,对统治者而言,要遵循天道,就必须明白:尊贵必以谦恭为其根本,高尚以低贱为其基础。因此,侯王才用“孤家”、“寡人”、“不谷”等贬义词自称来表 达自己处于谦恭低贱的位置。这不是以谦恭低贱为本吗?难道不是这样吗?所以,统治者不应架设宣传机器来喋喋不休地自我赞美,也不应强求民众大唱赞歌。否则 到头来反而无人赞美。切记,最高的荣誉是无须赞誉的!因此,理想的执政者必不求成为人人称赞的晶莹美玉,而是要甘做为民众铺路让他们踩在脚下的无闻无奇的 石头!

(原载: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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