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臉書)
毛澤東生辰130週年,習政權在北京拜謁毛堂、人大會堂座談、民間香火頗盛,崇拜騷操作不少,如此等等,皆為政治現象,一言以蔽之,毛幽靈不散,巧在我剛剛比較過中德極權歷史、希特勒與毛澤東:
『毛泽东的画像还挂在天安门城楼上、他的遗体还躺在对面的纪念堂里——请一个德国知识分子设想一下,假如二战之后希特勒在德国还仍然享有这样的待遇,德国民族还能反省第三帝国对犹太人的罪行吗?他们还有能力认识"为什么大多数人违反最基本的道德原则,而跟着伟大领袖走"吗?中国官方在最权威的公共空间保护着这个"象征",就保护了每一个文革参与者心里的"小毛泽东"——"同谋与受害者"这个双重身份就不会瓦解;毛泽东就依然俯视着中国,而在他的注视之下,人们就不必理会受害者;而且,文革之后的一幕幕历史,又一再加固了必须保住"毛泽东"这块神牌的思路,因为他就是这个政权的来源。其实问题没有那么深奥:德国民族跟着希特勒毁灭过一次,中国则没有。』
一、 走下神壇
毛澤東在"文革"高潮時有一次寫信給江青,說"我就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當了共產黨的鐘馗了。事物總是要走向反面的,吹得越高,跌得越重,我是準備跌得粉碎的……。"
後來我將此話引進一文時,心里曾頗驚異于毛的這種光棍式的坦率。然而,連這個極富想象力的"鐘馗"都始料未及的是,他身後不只粉身碎骨,竟還在他的貼身醫生的筆下化成一灘污穢。這真是當代中國的一樁奇事。被李志綏醫生這本書所嘲弄的,絕非一個毛澤東,而是整整一代中國的理想主義者,讀過這本書後再去回味那首"東方紅",以及它所能鉤出你的一切有關身世和時代的聯想,大概可以讓你想一下,以往你從媒體所接受的各種文字、語言、音響、影像等等,是怎樣一種欺負你而又叫你馴服的暴力。
幸虧有這樣一位伴君如伴虎的醫生,向世人托出了一個毛澤東的病歷,從性格、心態直至性行為(二十世紀的獨夫民賊大多是心理變態者,但如毛這般近距離被觀察被透視尚屬鮮見),否則我們中國人在半個世紀死去數千萬條性命之後,也只能接受諸如權延赤(一個軍隊作家)之輩硬塞給我們的一個"走下神壇"來啃了農民的黑饃還會掉淚的毛澤東,所謂"有血有肉"(中國人不愛說"七情六欲")之真實,要看是在誰的筆下了。權延赤是以近水樓台之便(或許奉命也未可知),從毛的貼身衛士嘴里掏出一個"人情味"的毛澤東,用來換取人們對一個王朝的諒解。
肇始于此,"走下神壇"的毛澤東變成了所有"歷史巨片"里的明星(順便讓一個會說湖南話的古月大紅大紫),還"走"進北京大部份出租車里當了保護神,接下來就是刮遍全國的"紅太陽大聯唱",中國人唱得如醉如狂,卻不知道究竟是念毛還是怨鄧,海外留學生們也都輾轉復制一盒磁帶放在汽車里當鄉音聽。
此時貓在芝加哥某地的一位"御醫",正伏案將那"神壇"還原為一座穢藉宮闈。九十年代初興起的"毛澤東熱",一路"熱"到西方來時,那"人情味"十足的老毛已成了一個性虐狂。一顆"紅太陽"被撕碎到這種程度,全不必靠什麼理論分析或意識形態批判,若再回溯這個神話從五六十年前延安文人煞費苦心把一首信天游情歌竄改成"東方紅"以來的歷史,其間不知耗費了多少墨客騷人的心血,由此我便想到,對毛這一茬的中共"領袖"們作蓋棺定論,真不是文人們的行當,大凡都要耐心等著他們身邊的那個"李醫生"開口了,才能見到立論的證據。一部中國當代史也免不了是這樣。
這段歷史里一個邊緣人集團控制了中國舞台,他們竊得神器後的一大特征,就是宣稱"朕即歷史",不但"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幾千年都要由他們重論功罪,繼而又編織自己的"造反神話",最後還要主宰自己的蓋棺定論。這部閹割歷史的當代史,從五十年代大規模展開,較早見諸文字的是一套《紅旗飄飄》叢書,由解放軍各色將校大書歷次戰役的"常勝"回憶,人人自我造神,其中的"佳作"選入中小學課本;稍後便由全國政協組織出版另一套叢書,定名《文史資料選編》,令所有投降被俘的國民黨官員將領自述敗亡經歷,向世人現身說法另一個邊緣人集團在中國的恥辱史。此舉逐漸上推至北洋軍閥、滿清皇族,直達末代皇帝溥儀,據說連老舍都被請去為《我的前半生》潤筆。 我這個年齡的人,都是一睜開眼就被塞過來這麼一種虛假的歷史前提的。
二、滴水洞
前述老毛給江青寫的那封信,他自己說是「在西方的一個山洞裡」寫的,後來世間漸漸知道那山洞叫「滴水洞」。這次又見真名网上貼出一文《滴水洞行宫与文革初毛泽东的神秘失踪》:
『毛泽东在全国有很多处行宫(例如武汉、长沙、广州、成都、上海、杭州、北戴河等等),别的先不表,今天先说说韶山滴水洞。
1959年6月26日,毛泽东第一次回到阔别23年的故乡韶山,陪同他一块去的有公安部部长罗瑞卿、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等。毛当时对周围好似世外桃源的景观动了心,于是对周小舟说:"小舟,咯个地方倒很安静,在这个山沟里修几间茅屋,我老了来住一住。"
又说:"你们省委研究一下也可以嘛!"周小舟牢记在心,打算列入建设计划。可是不久在庐山会议上周被打成"彭德怀反党集团"的成员,"茅屋"也就暂时没修。第二年,毛又对接任的张平化再提此事。马屁精张平化接到圣旨后立马行动,在当时大饥荒极其困难的条件下,抽调专人专款,集中施工力量,把它作为湖南省的天字第一号工程(即所谓"二O三工程")来抓。在60年代初,滴水洞一度成为禁区,对外是绝对保密的。滴水洞别墅1962年底竣工,1964年初开始接待中央领导人。但除个别领导同志在此小住外,一般人不得进入。
滴水洞位于韶山以西约4公里处的由三座山峰环抱的峡谷里,占地约5平方公里。滴水洞深幽清雅,碧峰翠岭,茂林修竹,山花烂漫,宛如人间仙境。滴水洞别墅的建筑形式与北京中南海房屋的结构相近似。滴水洞景区由三大核心部分组成:以一号楼为中心的别墅系列;西面以毛泽东祖坟,虎雕、虎亭、滴水清音为主的虎歇坪景观系列;东面以毛泽东曾祖父母坟、龙泉三叠、奔龙泉池、观音远眺为主的龙头山景观系列。毛泽东看后很高兴,跟他的警卫们谈开了早年风水先生怎样把这里称作"龙脉"。
毛泽东虽然嘴硬,说什么美帝、苏修都是纸老虎,但心里其实很害怕老美老苏对中国搞核攻击,所以又授意在滴水洞增添了防原子弹的特别设施。据说是按防八级地震设计建造的,能经受核弹的攻击。后来又调部队在别墅后面修建了长100米的防空洞。洞的一侧有防震室、指挥室等军事设施。洞的两端各有厚度近1尺、重达几吨的装有自动控制的粗重铁门。即使洞外施放原子弹,也无损洞内指挥系统和洞里人员的安全。
滴水洞行宫保密管理极严,曾一度十分神秘,知道它的人极少。直到1980年代中期,经湖南省委批准才对外开放。笔者有几个朋友曾去参观过,据他们说,滴水洞内部设施和装修搞得非常富丽堂皇。
滴水洞的造价是天文数字,中共一直没敢公布。修的时间又正是大饥荒最严重的时期,神州大地万户萧疏、哀鸿遍野。花费这许多民脂民膏建起的行宫,按说毛该常去享受享受吧。可实际上毛满打满算一共在那里只住了十一天,那是1966年6月18日至28日。从那次以后,毛再也没有临幸过。那情形跟成都的金牛坝宾馆很相似。金牛坝宾馆在成都西郊5公里处,是四川土皇帝李井泉专为毛修建的一处园林别墅式建筑群。李的马屁真是拍到家了,不仅宾馆本身非常豪华,而且还模仿中南海游泳池的规格,修建了有冷热水两用的游泳池。可是毛只是1958年3月的成都会议期间在那里住了18天,打那以后再也没有去过四川。
僅此两例就可看出,各地诸侯花费大量民脂民膏为老毛修建的行宫,实在是浪费惊人啊。今天当有些人吹捧毛时代的所谓"清廉"时,想到过毛和中共高官们的种种特权了吗?
滴水洞行宫所在的整片山林全部封闭,原先居住在那里的农家一概被迫强行迁走。韶山那些蚁民们,本指望他们那块风水宝地出的这位皇帝能给他们带来福祉,谁承想连他们祖辈传下来的土地都保不住。他们比今天被迫拆迁的城市居民的命运恐怕还糟糕哩。
许多人也许不知道,文革初期的1966年6月中、下旬,毛泽东曾经在外界的视线下神秘失踪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事情是这样的。毛泽东是1965年11月发动文革时离开北京的,南下到中国腹地呆了八个月,期间不停地换地方居住。1966年元旦和春节,毛泽东是在杭州西子湖畔的刘庄度过的。春节过后,毛又转移到了武汉东湖别墅。那期间,中央主要领导人刘、周、朱等多次请他回京主事,毛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
1966年5月底,专为毛搞大清洗的中央文革小组正式成立。名义上的组长是陈伯达,实际掌权的是江青,康生做"顾问"。"中央文革"同林彪、周恩来一道成为毛的新内阁"。
1966年6月,文革风暴已然开始,社会上掀起了恐怖的浪潮。毛挑动天生好斗的青少年学生作为制造恐怖的工具,他下令学校从六月十三日起停课。他说:"现在停课又管饭吃,吃了饭要发热,要闹事,不叫闹事干什么?"于是那些血液里躁动着暴力、最容易受煽动和利用的青少年,开始为毛泽东冲锋陷阵了。学生们首先拿学校老师和干部开刀。六月十八日,北京大学校园里设起了所谓"斗鬼台",几十个教师、干部被抓到人群前乱打乱斗,脸上涂墨汁,头上戴高帽子,罚跪、揪头发、连打带踢,妇女被乱摸私处。北京其他大中学校也都掀起了同样的造反风暴。暴行从北京向全国迅速扩散,自杀成风。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于1966年6月18日以非常诡秘的行动,住进了韶山滴水洞行宫,部署和指挥他精心策划的文化大革命。毛当时心潮汹涌,写下了一首《七律--有所思》:
正是神都有事时,又来南国踏芳枝。青松怒向苍天发,败叶纷随碧水驰。
一阵风雷惊世界,满街红绿走旌旗。凭阑静听潇潇雨,故国人民有所思。
从这首诗可以解读出:毛非常清楚他筹划多年的文革在北京已然开始了,他正在掀起一场震惊世界的大风雷,他正在世外桃源般幽静的滴水洞行宫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要一举打败他的政敌。
毛不愧是搞"阳谋"的高手,他住在滴水洞的事只有周恩来和中央文革的主要领导人知道,当时连仍为第二把手的刘少奇全然不知道他在哪里。新闻界奉命不做任何报道。外国情报机关想尽各种办法,也一直未能探测出中国的头号人物此时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毛泽东与韶山人之间,隔着戒备森严的警卫。
毛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呢?后来的事实表明:毛之所以远离北京,就是故意要让刘少奇等人钻进他设下的圈套。刘少奇在无法向毛请示的情况下,只好按照共产党多年实行的常规方法,派工作组到各个学校去处理文革初期学生造反的问题。殊不知这正是毛布下的大陷阱。六月底,毛认为回北京的时机成熟了。途中他逗留武汉,七月十六日在成千上万的人观看下,毛在长江里表演了一场"政治游泳秀"。毛在向全国人民、特别是年轻人发出信号:"跟随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前进!"
这场政治游泳秀把已经躁动的年轻人的头脑煽得更加狂热。七月十八日,毛回到北京。他立即召集周恩来和中央文革小组开会,紧锣密鼓地制造了"红八月"的大恐怖。在毛主持召开的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上,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给刘邓戴上"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帽子,全面出击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十年文革就这样像烈火燎原般烧起来了。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少奇等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在毛的淫威下,刘少奇只有束手被擒的份了。
传说中毛泽东在文革初期给江靑的那封信就是在滴水洞行宫里写的。不过据毛的红颜知己张玉凤披露,毛驾崩前否定有那封信的存在。据信那封信是913事件后四人帮为了批林彪而杜撰的。这是后话。
三、甯鄉—韶山—滴水洞
我還真的去過那個「西方的山洞」,行程都記錄在《屠龍年代》一書中:
一九八九年元月,我跟夏駿再次合作,給中央電視臺製作《河殤》續集《五四》,在春雪江南之際,依次拜謁安慶陳獨秀墓、績溪胡適故居、紹興蔡元培故居,然後驅車西行去湖南。我們要拍攝「五四」巨靈、革命梟雄的遺址。南昌五十天寫毛澤東,可謂閱盡當代史上最黑暗的一段歲月,也似乎見識了最高端那個殘酷政治的「廬山真面目」,而這一切,都來自「五四」。
王魯湘從北京趕到長沙來會我們,再一同去湘潭。途中,我們特意繞道去寧鄉劉少奇的故鄉花明樓,那裡剛剛落成一座他的紀念館。那紀念館規模之大、裝潢之華麗,令我們吃驚,自然那是當地政府刻意要做的對他冤屈的一種補償,但我想若非文革,以劉少奇的謹慎,他絕不允許家鄉這麼幹的。相比之下,紀念館近旁,他的故居如劫後餘灰,保持了舊時的簡樸淨潔。據說,為劉少奇平反那天晚上,花明樓鄉親們在這故居前,舉行了二十年來第一次聚會,如醉如狂。
1989年春,我為《文匯》月刊寫的第二篇電視札記〈世紀末回眸〉,敘述了這次韶山之行,該作刊登在1989年5月號,我還是封面人物,但過一個月就是大屠殺,那張封面照片幾近我的通緝令照片了。
甯鄉緊挨韶山,僅一山之隔。趕到韶山已近傍晚,夏駿執意要拍落日,魯湘指點趕快攀上東山。待大夥兒氣喘噓噓登到山頂亭子時,太陽已經沉落到韶峰背後。惋惜之餘,大夥兒忽然發現,高峻的韶峰在西邊,韶山沖是根本不可能拍到日出的;過去電影、照片裡常見的「韶山日出」,其實都是日落!……
忽見一塊岩石上鐫刻著一首詩:
從來仙境稱韶峰,筆削三山折天空;
天下靈山三百六,此是湘南第一龍。
魯湘用張紙片抄下這幾句時說:「韶山果然不同尋常,看來,早就有人相信它藏龍臥虎。」他從小在湖南長大,曾兩次來此「朝山」,對如今韶山的冷清,頗為感慨。我也談到,韶山給人的感覺,同花明樓有一股說不出的差異。魯湘笑了:
「你看對面的韶峰,兀然聳起,有多俊秀。上屋場毛澤東的故居,正背靠這座山峰,面朝山沖出口,這在堪輿學上是典型的『蛟龍出水』。你再看故居前面那兩個池塘,恰好是龍的兩顆眼珠。毛澤東好看風水。他出生的地方確也有古人所謂的帝王之氣,同花明樓的一馬平川完全不同。」
這番話贏得大家哈哈大笑。
那年去韶山,真不虛此行:我們竟打聽出一個神秘的去處。
上屋場故居西邊的山巒中,有一滴水洞,即毛澤東1966年夏天從武昌給江青那封著名的信中所說的那個「西方的一個山洞」。那是毛澤東在韶山的一座行宮。從韶山這邊去要繞好幾個道,然後走上一條極不引人注意的土路,七拐八拐,在一條山沖的盡頭掩藏著這座極為豪華的別墅。過去這個地方是連韶山的鄉親們都渾然不知的。
滴水洞又名龍虎山。緊靠岩壁的一溜建築物同廬山廬林一號別墅風格相似,都有寬大的迴廊,明亮的大窗戶。主人的房間有六大間,分別按會客室、辦公室、臥室佈置成完全相同的兩套,不知是何緣故。辦公室裡照例配備著毛澤東喜歡的寬大躺椅。……——〈世紀末回眸〉
這個「山洞」,或可說是掀起「文革」妖風的那個巢穴,前文引高華考證毛澤東文革前夕「失蹤九個月」,即一度在此洞中籌畫文革。此洞的來由,據說是1959年6月毛澤東第一次回到韶山,由公安部部長羅瑞卿、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周小舟陪同,毛吩咐周小舟為他在家鄉「修幾間茅屋」。但周小舟未及施工,便在廬山會議上遭殃。第二年,接任的張平化於大饑荒歲月中抽調專人專款,集中施工,稱為「二O三工程」,把滴水洞圍成禁區。後來毛又授意增添防原子彈設施,按防八級地震建造。其後又調來部隊,在別墅後面修建了長100米的防空洞。洞的一側有防震室、指揮室等軍事設施。滴水洞的造價是天文數字,而毛一共只住過十一天。1989年我們參觀這個滴水洞時,還有一個小發現,我也寫在〈世紀末回眸〉裡:
在那滴水洞我還看到這樣一首帶有奇里斯瑪時代痕跡的留言詩:
韶樂已停尚有村,
群林始染弔英魂;
巍然勳業兼文采,
功過千秋有定論。
1989年中國尚在「毛神話」餘暉中,我甚至不便直接寫出此詩出自誰人。如今經過二十多年,回頭去查採訪筆記,原來落款是胡繩1,日期為1983年11月14日。這是有針對性的,因為鄧小平1981年搞了一個《若干歷史問題決議》,定性文革為「內亂」、毛澤東犯有「個人專斷」、「個人崇拜」的錯誤。
我的筆記裡還錄了另外幾則「留言」,如薄一波、熊復等,皆口號型的,略去;倒是鄧力群留的八個字,簡潔而情感難抑:
音容宛在,偉業永存
這才是一群原湯原味的「毛派」。
我在韶山毛澤東紀念館裡看到本世紀初,楊昌濟在日記中對青年毛澤東的一則描繪:
「毛生澤東言:其所居之地為湘潭與湘鄉連界之地,僅隔一山,而兩地之語言各異。其地在高山之中,聚族而居,人多務農,易於致富,富則往湘鄉買田。風俗純樸,煙賭甚希,渠之父亦先務農,現業轉販……外家為湘鄉人,農家也,而資質俊秀若此,殊為難得。余因以農家多出異才,引曾滌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
那時,毛澤東在長沙第一師範從楊昌濟學德國哲學家泡爾生的《倫理學原理》(極巧,此書恰是蔡元培從德國翻譯過來的),曾在書上做了一萬兩千多字的批語,可見,此書對他影響之大。——〈世紀末回眸〉
在毛澤東那一萬兩千多字的批語中,有莫名而癲狂的一句,近來常被人引用:
我是極高之人,又是極卑之人。
這原不過是毛澤東懷才不遇的一句牢騷,意即吾乃上乘之才,不幸生得卑下,跟相隔不遠的清末廣西僻壤那位洪秀全,如出一轍;但我在這裡,引它來做一新解:新中國最高權力者,卻是一個最卑劣者。此意即為光棍式人物3竊得神器,則天下塗炭。「高」「卑」二字皆涵蓋也。
四、毛文化:「五四」后的怪胎
每年毛泽东生辰之际,皆评毛之语頗多,都有些老生常谈,无非比作刘邦曹操,有破坏无建设,中国近百年乱局中遇着此位枭雄,好象全是意外,老天降一怪力乱神与中国人为难。说来说去毛氏不过中国历史长河中又一乱世奸雄,粉墨登台一番,谢世便罢。
但对在所谓"毛泽东时代"生活过的一代中國人来说,毛并非戏台上一个白脸丑角的形象.毛的事功和魅力性格对许多人至今依然不可磨灭;对有抱负的人来说,毛不是罪恶的化身而是人生的楷模。这些,大概都是与具体历史过程脱离开来的所谓"文化积淀"罢。
于是我便想到是否可以拈出一个"毛文化"来说说,就象有人对这四十年大陆的文字模式拈出一个"毛文体"来。从文化的角度,说毛只是破坏一个旧世界没再建立什么,似有些简单。在中国传统式微,现代化凌驾一切的情势下,毛的文化意义就不好只用一个泼皮无赖,或者叫着"边缘人物"侵入中心来解释;再说,毛的文化意义也不只是他个人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的问题,而是一个民族在一个时代的心灵历史。
比如,我们若从迎毛到辞毛来看寻常百姓的心态,就非常有趣。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种乱世英雄的胸襟气魄,以及毛以草寇山大王倒转神器的神话史,都成为把他铺垫成"救星"的材料。
一九四六年毛泽东赴重庆谈判,亲笔抄录「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等句赠柳亚子,山城为之轰动,知识分子为之倾倒,纷纷提笔唱和。这件小事便说明大旱望霓盼救星的首先是读书人。
当然,有读书人帮忙,才可能把一首极具原创意味的陕北情歌改编成「东方红,太阳升」式的颂歌,这首歌就把最大众化的情感最通俗地表达了。
近代中国危机四伏、动乱不已,已经无可救药,时代也在呼唤这样的救世主。尽管后来林彪宣称毛泽东是「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有些神乎其神,但在开国之初,毛泽东在人们心目中确乎是像一个拥有非凡魅力的神一样降临的。令人瞠呼其后的则是这位「缔造者」亲自动手又毁了他打下的江山,把追随他的党和崇拜他的人民全都戏弄了得罪了。
于是他们虽对毛之祸害折腾早已刻骨铭心并深恶痛绝,对毛的疯狂崇拜也因为精神大坍塌而成了每个人心里同罪恶感存在一起的「神圣」纪念,但毛真的成了历史以後,他们反倒怀念起他来,把「红太阳」「大救星」当通俗偶像来消遣。
毛泽东同他的人民的关系,是颇可以用马克斯.韦伯的有些观点来描述的。韦伯把现代政治运动中的英雄、先知、救星称为「琦里斯瑪」型的领袖,他们主要是靠某种启示、个人魅力和英雄气概而获得人们的崇仰和追随。当社会出现危机,人们对原有的价值观念和信仰发生动摇时,只有这种具有特殊能力的人,能够影响人们去接受一种新的信仰;但是,这种个人魅力型的权威往往崛起于乱世,因为这种个人魅力的天赋在骚乱和普遍兴奋的时代,是最能得以施展的。正因为此,他的权威从根本上来讲,是一种很不稳固的、非常态的统治形式,常常犹如一朵火花,光芒四射地剧烈燃烧片刻,转眼就熄灭了。
问题就在于毛并非"熄灭"了。毛成为一种新的历史、新的文化来源、新的传统。在纷乱的中国近代百年,几乎没有谁能留下什么,除了"五四"也再谈不上别的"新传统"。毛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开端",乃是因为他身体力行并大力推行了一种反历史、反文化、反传统、反秩序、反西方、反知识、反权威、反温和的文化,等于把自己之前和之外的一切都反掉,都视为罪恶和不合潮流。过去我们总以为毛的经济平均主义乌托邦、奴隶创造历史的观念、提倡道德化的人格等等是全新的思想,其实这些都是中国自古就有的,有一些还是与传统士大夫文化向抗衡的底层文化。
毛的创新,实在地说只有他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叫作"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这是最典型的把中国底层的流氓意识同西方知识分子反现代化的思想结合起来了。
毛文化是一个怪胎(如同马克思主义也是一个怪胎),它的资源与中国传统文化不相干却有渊源,与马克思主义相距极远却阉割之。研究它与这两方面的关系的人还很少,熟悉传统的学者一般厌恶反传统思想并也不深究,懂西学的学者熟悉马克思主义的又不多,因此对毛评价容易保留在视之为刘邦曹操的阶段。
毛文化对中國人的文化性格影响巨深。中国无论在政治发展还是文化建设上,都无法隔过反权威反传统的一代人。这一代人经过"阶级斗争"岁月和文革,确有外面人所担心的那种斗争性格。问题不在于二十年前风靡过一个红袖章、一身绿军装和一条武装带,这种所谓"不爱红装爱武装"的观念,从文化来看,骚乱时期被全都召唤出来的破坏力,已经得到合法的历史意义,又会去引诱下一代人.对进入青年骚动期的每一代人来说,毛的反权威反历史的哲学都有现实意义,而社会的秩序、法律、道义、人权连同"温良恭俭让"的传统观念,都会令他们反感。中国历史的进化,将一直会遇到这样的文化性格的干扰。
每一代年轻人读历史时都会醉心于英雄和事功,毛的神话又将成为帝王将相的一章,成为张扬个人能量和追求建功立业的历史教诲。今天在中国,能鼓励人们同现政权抗衡的精神資源,更多的是来自西方式自由民主的理念和对上帝的敬畏,還是来自中國歷史中底層造反精神,或毛留下的一些遗产,比如文革留下的政治参与、反现实政治权威和"自下而上"群众运动(毛的政治发明)等等,这些被历史化了的毛的哲学,恐怕還有待於清理。
毛留下的文化遗产尚未被中国人拿去消化,无论精华糟粕它都是融解在文化积淀里的东西,这些东西又同毛个人的历史功罪不可相提并论,就象对"五四"新文化的评价一样。
十年文革,中国一场恶梦;十年改革,一场春梦又惊破。
如今中国人突然发现一切都在解体。一个文明古老、道德至上的民族,转眼成了极不文明,极无教养的群体。眼下的商业大潮又使所剩不多的含蓄、教养都变成赤裸裸。
社会纲纪的崩坏,表现在既没有完善的法律加以约束,又没有道德规范予以镇服,结果使人们的自然本性都充分暴露出来,社会仿佛一下子倒退到英国哲学家霍布斯所说的人與人就象狼一样的前文明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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