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一場19世紀的政治迷夢
小引: 天妖是一位博聞強識的中國觀察家,不但長期研究中國近現代史跟當代政治,也對世界歷史和國際關係瞭若指掌。在天妖看來,中國盛行的政治理念和一般社會觀念仍然沉浸在19世紀的迷夢中。在這種情況下,基辛格那一套屬於19世紀的陳舊的政治理念恰與中國人的理念暗合,天妖認爲,這就是中國人至今對基辛格念念不忘的原因。基辛格在西方世界所受評價遠遠不及在中國高,中國人對基辛格的"頂禮膜拜"可以視爲是一種社會病態的折射。我們不禁要遐想,爲什麽中國盛行的政治理念和一般社會觀念,至今沉浸在社會達爾文主義猖獗的19世紀?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要補的似乎並不是"功課",更像是在補一場19世紀的帝國主義美夢。從"補課"到"補覺",中國似乎并沒有追上全球化的歷史潮流,反而更像是在觀念日新月異的時候,逐漸與時代脫節。在某種程度上,中國人跟基辛格互相欣賞,就好像在對方那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像對著倒影產生了自戀。
Henry Kissinger | Image: Getty Images
2023年11月30日,基辛格辭世,享年100歲。
得享百歲高齡本是人生之幸,但基辛格作為政治人物的巨大爭議,以及晚年一系列言行,反顯得壽多則辱。有趣的是,這樣一個過氣的政治、外交人物,卻在中國內外收穫差異巨大如冰火兩重天的評價。
美國民間和大多數國際輿論,對基辛格的政治生涯幾乎劣評如潮,認為他毫無原則的現代馬基雅維利主義和"密室外交"不但給第三世界造成大量政治災難,還導致美國國際形象受損。然而在中國大陸,對他卻多有好評,不但認為他是中美友誼奠基人,甚至還有點將他當成政治元老供奉起來的意思,即便美國人絲毫沒有這種意思。
但值得玩味的是,對基辛格持好評的中國人,並不完全跟隨官方"節奏"。中國官方對基辛格的評價,並不涉及權謀與道德操守、政治原則,但中國網民所予正面評價卻有相當程度比例側重於此。這一狀況耐人尋味。
這些"正面評價"普遍認為基辛格是美國最後的智者,當代最偉大的馬基雅維利主義外交家,美利堅帝國最睿智的外交操盤手。而獲得這些評價的原因,是因為中國網民對他拉攏中國從而戰勝蘇聯的作用,誇大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對基辛格持正面評價的中國線民,並不限于他作為老牌"擁抱熊貓派"代表的親華立場,以及他為1970年代北京與華盛頓結成事實上反莫斯科政治聯盟做出的努力。筆者觀察,這些"正面評價"普遍認為基辛格是美國最後的智者,當代最偉大的馬基雅維利主義外交家,美利堅帝國最睿智的外交操盤手。而獲得這些評價的原因,是因為中國網民對他拉攏中國從而戰勝蘇聯的作用,誇大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基辛格在第三世界和美國均受到左右兩派惡評。基辛格去世後,半島電視台甚至還著文痛斥基辛格是"戰犯",基辛格的"血手"所經之處,從越南、柬埔寨、孟加拉、智利、塞浦路斯、東帝汶、以色列、阿根廷、南非到中國,製造了大量血跡斑斑的"政治遺產"。從連番製造政變,到煽動戰爭跟支持殘酷無情的屠殺,再到反復無常的背叛,經他之手造成數百萬人死亡,這些"政治傑作"最終為基辛格贏得了諾貝爾和平獎,真可謂是莫大諷刺。基辛格毫無底線的政治勾兌和冷酷的外交決策嚴重損害美國公信力和國際形象,這些反而在中國網民眼中成為"加分項"。
基辛格在第三世界製造大量戰亂、政變和死亡的冷酷決策,在這些人看來,是"帝國必要之惡"的"理性決策",他那些無底線的"密室外交"和政治勾兌,更被看作是"顧全大局的長遠決策",並結合他的親中立場,認為他是最理解世界未來——中國必將超越美國——這一趨勢的美國人。讚譽基辛格的中國人,對基辛格的高評價,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仿佛整個西方文明數千年的文明史,都沒有任何一位戰略家、外交家能與基辛格相比。
基辛格在第三世界製造大量戰亂、政變和死亡的冷酷決策,在這些人看來,是"帝國必要之惡"的"理性決策",他那些無底線的"密室外交"和政治勾兌,更被看作是"顧全大局的長遠決策",並結合他的親中立場,認為他是最理解世界未來——中國必將超越美國——這一趨勢的美國人。讚譽基辛格的中國人,對基辛格的高評價,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仿佛整個西方文明數千年的文明史,都沒有任何一位戰略家、外交家能與基辛格相比。
這樣的誇張的讚譽,不僅過譽,而且肉麻。但基辛格為何能成為一個極其符合部分持沙文主義價值觀的中國人認可的西方外交家,個中深層原因卻值得玩味。
究其本質,不僅僅在於基辛格是"擁抱熊貓派"代表人物,還因為他的外交決策和世界觀有濃厚的19世紀古典外交時代風格。在19世紀,精英外交、古典大棋一度是時代主流。迪斯雷利首相的"沒有永恆之敵,亦無永遠之友,僅有永恆利益"是這一時代外交決策的基本特徵。閱讀基辛格的代表著作《大外交》,可感受到他對19世紀精英外交的高度認可和嚮往。
但從另一角度看,基辛格實際上是一個停留在19世紀精英外交,沉醉於"古典大棋"博弈的舊時代的人。他的諸多特質,讓人聯想到蘇聯元帥布瓊尼。布瓊尼與基辛格,看似毫不相同,兩人一文一武,分別屬於外交和軍事領域人物,彼此並無太多交集,性格更是南轅北轍,布瓊尼粗莽外向,基辛格陰險深沉。但兩人內核與經歷卻高度相似。
布瓊尼擅長騎兵指揮,是蘇聯最出色的騎兵統帥。在殘酷的俄國內戰裡,布瓊尼屢立奇功,位列蘇聯五大元帥之一,作為第一騎兵軍統帥,布瓊尼堪稱"紅色的哥薩克"而深受史達林信任。但戰功赫赫的布瓊尼難以掌握以飛機、裝甲為主的現代戰爭精髓,二戰期間他的軍事能力已不能勝任大兵團指揮官,但史達林依然對他委以重任,並對他少數判斷正確的軍事建議充耳不聞,最終導致數十萬蘇聯生力軍在基輔一戰裡被德軍大規模包圍殲滅,蘇德戰爭就此進入了蘇聯被動的劣勢局面。戎馬一生的布瓊尼就此灑淚揮別軍界,直到退休不再擔任任何軍事指揮職務。
基辛格與布瓊尼的相似在於,兩人都是舊時代舊體系下的頂級人才,都曾擁有一定成績,1970年代美國陷入冷戰以來的低谷期下的聯華外事工作,和俄國內戰拯救整個南方戰線裡的察裡津戰役,都是兩人職業生涯的巔峰得意之作。但隨著時代的變化,兩人都像是沒有學會使用電腦和互聯網進行網上下棋、學習棋譜的老一代頂級棋手,被時代的進步所拋棄。
兩人也同樣長壽,布瓊尼在那個人均壽命不如當下的時代活到了90歲,基辛格更是得享百歲高齡,但布瓊尼比基辛格退出更徹底。基輔慘敗後他事實上相當於退出了軍界,但基辛格淡出美國政治決策層後,一直以政治掮客的身份工作到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月。
來自騎兵不代表無法適應二戰這樣的機械化戰爭,鐵木辛哥、朱可夫、葉廖緬科等名將都出自布瓊尼擔任首任指揮官的第一騎兵軍,但他們都是適應了現代機械化戰爭,並在二戰留名的老騎兵。就像戈德華特在90年代對自己曾經政治觀點的調整,拜登作為曾經的冷戰老人對自己政治觀點的修正。冷戰老將,並不代表無法徹底跟上時代的變更。
基辛格的不少見解,在21世紀,甚至未來依舊有價值。因為以主權國家為單位的博弈並不會消失。就像布瓊尼領導下的蘇聯畜牧場培養的布瓊尼馬依舊是良好的馬種。但他們的一些遺產依舊有價值,不改變他們生前已經落後於時代的事實。
即使在這個衛星和互聯網製造資訊爆炸的時代,那些地域遼闊的國家,如中、美、俄等大國的武裝力量序列裡依然存在極少數成建制的騎兵,就像再公開透明的時代,"密室外交"和陰謀詭計也不可能永遠從政治決策和博弈裡消失。但布瓊尼和基辛格擅長的時代依然早已遠去。二戰期間,布瓊尼其實對德軍的戰略意圖判斷正確,並提出了正確的軍事建議,可見如果只是擔任一個高級參謀和政治委員,布瓊尼無疑會在二戰裡表現出色,但他當時的履歷和地位都不可能擔任這樣的職務。就像基辛格的不少建議對於看穿當代外交的虛偽和狡詐算計部分依然有極高參考價值,但他這樣的人已經不適合出任國務卿和國安顧問,只適合作為各種委員會的顧問,而不適合參與重大決策。
迷戀于古典大棋、精英外交的基辛格,與他的老闆尼克森一樣熱衷於密室政治、陰謀詭計,忽視價值觀對當代政治的影響作用。布瓊尼與他的老闆史達林一樣喜愛騎兵,但忽視了組成現代軍事力量的關鍵。如果精英外交有效,第一次世界大戰就不會在各國憤怒的民族主義的裹挾下爆發,從而改變整個世界的格局、秩序和價值觀,讓精英外交成為歷史。如果騎兵依然是戰爭的決定性力量,裝甲就永遠無法取代騎兵在戰爭中的生態位。所以布瓊尼無法適應二戰,基辛格也無法適應冷戰結束後的世界。布瓊尼戰後的職務是農業部分管畜牧的副部長,就像基辛格事實上相當於的"美國對華常任外交特使"一樣,是他們僅存的價值。
在飛機和裝甲成為決定性進攻力量的時代,依然相信布瓊尼的軍事指揮能力,就像在公開外交的時代相信基辛格那套迷戀密室交易的所謂"精英外交"一樣過時。只有自認毫無底線的人群才會在這個時代迷戀吹捧基辛格以及他那套以"理性、務實、古典、精英"掩飾的功利主義世界觀。
在飛機和裝甲成為決定性進攻力量的時代,依然相信布瓊尼的軍事指揮能力,就像在公開外交的時代相信基辛格那套迷戀密室交易的所謂"精英外交"一樣過時。只有自認毫無底線的人群才會在這個時代迷戀吹捧基辛格以及他那套以"理性、務實、古典、精英"掩飾的功利主義世界觀。
悼念基辛格的人,悼念的其實是那套自己認可的價值體系的逝去。所以死掉的不只是基辛格,還有他們堅決篤信的三觀。吹捧基辛格的中國人,實質是內心渴望西方陣營多出現幾位類似基辛格世界觀的"理性決策者",以國家的體量大小、地理位置等古典外交時代的"硬指標"作為政略、戰略決策的判定標準,而不是考慮到在這個時代越來越重要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差異等要素後再決策。因為中國現在是一個體量巨大的頂級強國,對基辛格和米爾斯海默等依然把國家的體量和地理位置看作是政治決策最重要指標的人物而言,這些要素足以讓中國在博弈中獲得明顯的優勢地位,也是這部分中國人惋惜基辛格的潛臺詞的真正"潛臺詞"。
時代的洪流,非少數人能阻擋。以一戰前的觀念去看待21世紀的國際政治的人群,通常處於前現代到現代社會轉捩點的門檻階段,不少人對於一切現代社會的人道主義、國際法均嗤之以鼻,認為是虛偽做作的遊戲。國際政治應該只以體量和硬實力決勝負,而非書生的嘴和筆。對一切試圖尋找合法性、道義高度的行為,嘲諷為"辯經""虛偽",相信自己的硬實力足以最終掀翻這些事實上毫無約束力的條文和道義。而這些也正是基辛格之流人物日漸邊緣化的原因。
一昧鄙夷輕視道義和法理等"虛偽"行為,自認"理性"、"務實"、"深謀遠慮",認為權謀、算計、實力才是一切的人,註定會被時代淘汰,並留下不彰的名聲。把基辛格看作是西方真正偉大戰略家的人,是因為自身只能理解基辛格這樣落後於時代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如果與自己打交道的物件,並不是基辛格這樣被時代淘汰的落後之人,就會難以理解對方的一切行為。
其實不論時代如何發展,即使到太空移民時代,"古典大棋"和"密室外交"的內核依然不會消失,只會換形式存在。但認為這些陰謀詭計的老遊戲只有一種固定形式的人,必然無法理解這樣的變化。基辛格和他那些自認為"理性、務實"的功利主義者擁躉心中的理想世界,也不會出現。
把基辛格看作是西方真正偉大戰略家的人,是因為自身只能理解基辛格這樣落後於時代的價值觀和世界觀。
另一方面,文明也在虛偽中進步。自一戰前至今的這100多年,也是人類文明程度前所未有提升飛躍的百年。這百年時間大幅提升的道德水準,足以讓此前數千年文明史的總和汗顏。從一戰後禁止大國軍事密約、設立國際聯盟,並經由二戰後調整完善,加上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貿組織、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輔助"以來,當今世界的發展水準已經達到了古代認難以想像的地步。兩次世界大戰後的世界人口,還有主權國家數量,都在這個時代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絕大部分歷史上根本無法存在的國家在這個時代得以存續,因為文明就是在這些人嗤之以鼻的道義、法理等"虛偽"中逐步提升。
人類從來不完美,但意識到自身的不完美後,不應自暴自棄,而是逐步改善。這也是世界在這百年裡變化至今的根本原因。認為自己可以依靠不遵守任何"虛偽規則",靠"厚黑學"的毫無底線就能縱橫無敵的人,只會讓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只有一己私欲。走到這一步的人,永遠不會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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