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6日星期三

廖亦武:家族偷渡史

(作者臉書)

小時候就聽過許多偷渡故事,總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後來我舅舅也偷渡兩次。他是從淮海戰役潰敗的國民黨將軍,據說在混亂中化裝成老百姓,從中原逃回四川老家,還是落網,被關進戰犯管理所二十餘載,直到1975年才被特赦。其時我十七歲,國共兩黨及臺灣特務之類的地下書籍偷看過不少,沒料到自己家裡也出類似狀況。舅舅腰板挺直,行走如風,嘴巴嚴實,從不提自己的過往。但是到了八十年代,海峽兩岸鬆動,國民黨首批老兵回大陸探親,老人家就沉不住氣了。政府拒辦護照,他就擅自跑福建莆田,深入一小漁村,花錢上了一出海打漁的機帆船,緊追魚群黑潮而下。金門島咫尺天涯,舅舅縱身跳海,年近七十的人,在驚濤駭浪中搏鬥個把小時,卻被強勁逆流卷回來,功虧一簣。半個月後,警察接到線報,上門調查,舅舅回答一句"我想去臺灣找蔣經國討個說法",就轉頭看他的《陳立夫回憶錄》去了。
舅舅的實幹精神令人服氣,既然同出一脈,我長期覺得自己在冒險上不會輸給他,直到1990年3月16日早晨,我作為《大屠殺》詩案的首犯,在重慶牛角沱公交車站被捕。當時我懷揣近兩百萬字手稿,準備搭火車北上,去見吳濱和劉霞,由他們牽線給臺灣歌星侯德健,然後再南下廣州,由朋友的朋友、深圳招商局的魏海田通過黑社會偷渡到香港。
然而出逃陰謀被國家安全局迅速粉碎,全國各地有幾十名詩人和作家受到牽連,先後被抓被審,我下了大牢,四年後出來,妻離子散,光棍一條投靠父母。其時我舅舅奔八十了,依舊腰板挺直,行走如風,還練書法,溫習早年就學過的英語和德語。這證明,蔣家父子雖死了,國民黨老店雖風雨飄搖了,舅舅"討個說法"的賊心還不死。果然,在喝了我的接風酒沒幾天,他竟"神秘失蹤",直至二十多天才浮出水面。原來他偽裝離休老幹部去雲南騰衝一帶旅遊,乘機深入邊境的傣家寨子,故技重施,掏錢買通專幹偷渡的當地黑社會,幾人合伙走馬幫山道去亞洲毒品中心金三角,據說有不少國民黨遠征軍後裔在那兒。不料剛繞過第一個邊防哨所,還未過境,他的高血壓突然發作。雖立馬吃藥得以緩解,可黑道的人唸一聲"阿彌陀佛",就帶他"回頭是岸"了。
孔子在《周易》附錄《繫卦傳》中寫道:"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我舅舅正是如此,不得不歎服。1999年隆冬,老人家去世,我守靈三日,受他徘徊不去的冤魂脅迫,飛逃的夢接踵而至:我上天下海,时浮时沉,后面老有追兵,警察、囚犯、紅衛兵、張牙舞爪的鬼、不断溃散的黑影。我逃得腿肚子抽筋,腿肚子抽筋我还在逃,像被剁掉一隻爪的乌骨鸡,血糊糊蹦達,沒勁兒了還钻地缝,甚至钻厕所缝,脑殻挤进去,四肢在外面瞎扑腾。屁股挨刀的瞬间,惊醒了。懵懂片刻,就沖著舅舅遺像,驀然悼歌一曲,聲震四鄰,也惹來開《治安罰款單》的110巡警:
你在路上
我追不著你
你是一陣風
無影無蹤
水在天上
天在水底
死者翩翩起舞
在曠野中
次年我流浪北京,正巧從日本歸來的導演李纓和詩人芒克在一黑酒吧廝混,見了我,連叫幾聲"好演員",當場就敲定我為地下電影《飛呀飛》主角之一,飾討賬殺手,死咬著生意破產的芒克不放。大冷天,我們在京郊荒野摸爬滾打一月餘,我是急性子,見沒個完,就在拍攝現場進入角色,猛灌半瓶威士忌,順勢用瓶子砸破天靈蓋。血湧如泉,戲就這樣結尾,并偷運出境,準備在秋高氣爽之際,參加東京電影節探索單元。於是我拿著寄自日本的《邀請函》,向警方提出辦護照,遭嚴詞拒絕,依據是《出入境管理法》第二章第八條第五款:"國務院有關主管機關認為出境後將對國家安全造成危害或者對國家利益造成重大損失的,不得批準出境。"
任何獨裁國家都有《內控人員黑名單》,本不足為怪,而我卻喪心病狂,要一條道走到黑,這大約是我舅舅的遺傳。導演李纓聽了我們兩代的故事,一拍大腿道:"別弄護照了,直接偷渡吧。如果你敢偷渡,我就敢跟拍。再添上你舅舅和馬晉三,就是上百年整三代紀錄大片,絕對轟動。"
"瞎掰吧你。"
"不瞎掰,隱居在東京一幢高樓裡的馬晉三,雲南大理人,孫中山的參謀,國軍上將,當過工兵總司令,是你舅舅的長輩。他活了九十六,偷渡四、五次,從中國到日本,再到緬甸、美國、臺灣,好像從來不走正道。最後這次是九十四歲跑日本,孤身一人,客死他鄉,顛覆了葉落歸根的千年文化傳統,牛逼吧?馬老火氣大,一輩子和你舅舅一樣,都在向國民黨'討說法',至死壯志未酬。"
我打個寒噤:"這是啥意思?馬老偷渡,我舅舅偷渡,未必我要偷渡。"
"這是命,由不得你。"
"昨日我用《周易》占卦,得'旅',《序卦傳》曰:'窮大者,必失其居,故受之以旅。'意思是追尋大道的人,必然失去家而四處漂泊。哪怕長夜裡迷路,也只能獨自摸索前行,也許三年走不出去。"
"也許八年,也許還要長,也許共產黨不垮臺你就出不去,也許出去了還被抓回來。哈哈,誰能說清楚呢……"
中日戰爭才打八年,我舅舅參加過血戰臺兒莊,中彈倒地,被數百具戰友屍身擠壓了數十小時,竟莫名其妙地甦醒并生還。每每談起,他都一番咒罵,稱太長太苦死人太多。沒料到,我申請護照的路比中日戰爭還長還苦,直至2008年初冬才浮現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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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四川五一二大地震餘波未消,河山破碎,數萬表皮光鮮的豆腐渣大樓眨眼垮塌,十幾萬百姓死於非命,於是曾一路飆升的成都房地產又一路狂跌,如同吃多了瀉藥,跌破底還止不住。亂像叢生,人心思變,政府不得不出馬救市。先是召集數十名御用專家開會打廣告,并動用網絡、電視、報紙大肆炒作"權威論證"——"即使周邊山區震得開花開朵,成都市區也永遠不會有三級以上地震,因為這塊盆地前身是萬年古海,地表下墊著至少兩公裡深的沙土層,猶如海綿減震地毯,在這麽厚實的地毯上,修建一百層的樓盤也沒一點問題。"——如此屁話只能激起更大民憤,因樓体裂縫、墻根凹陷等質量糾紛得不到解決,房地產商被業主們暴打的群體事件驟發了數十起,政府又要救災又要抓人,警力捉襟見肘,不得不軟硬兼施,轉變救市策略,出臺新政:"凡是地震前後在成都市所轄區域購買商品房六十平米以上的外來人員,可以無條件遷入戶口。"
我等祖國害蟲那聽得這等福音!正巧我用在美國蘭登書店出版《吆屍人》賺來的版稅(大約三十五萬人民幣),剛購下成都遠郊溫江區公平鎮一八十平米以上的住宅。於是在房地產新政見報次日,擰緊發條的我,上午憑《房產證》在當地公安部門領了《準遷證》,下午就箭一般射上東去列車,十小時後抵重慶,再箭一般射上朝天門碼頭的夜半快艇,江河日下,一小時後抵長江和烏江的交匯口涪陵。天還沒亮呢,濁浪翻騰,人影稀疏,我在白鶴梁碼頭鑽進野的,繞著蛇形坡路,盤旋到燈紅酒綠的極高處,尋了家通宵營業的旅館。唉,我二十六歲因結婚從成都來此落戶,分配在地區藝術館從事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三十二歲因《大屠殺》詩案入獄;三十六歲出獄,接著離婚回成都定居;如今五十餘歲,早就跟涪陵沒任何瓜葛了,警方還不準遷戶口。
在房間潛伏三小時,沒洗臉沒脫鞋。游弋於四周的勤勞的野雞們,起碼敲了五次門,撥了六次電話,我卻挺屍般橫陳在床。八點,冬霧濛濛,我準時出門,大禿瓢用長圍巾層層包裹,如維吾爾傳說中的阿凡提大叔,騎著假想的毛驢,走了十分鐘下坡路。方躉入管轄我戶口的荔枝派出所對街小面鋪,點了本地人最愛吃的麻辣小面,炒過的碎辣椒、碎花椒各一大把,一入口,眼珠子瞪得湯圓大,滔滔熱汗如一碗開水兜頭澆下來。我忙吆喝"來碗清湯"。九點整,派出所大門還沒開,我站起又坐下;九點一刻,門開了,不是警察,而是一打哈欠的中年婦女。
我第一個立在"便民窗口",才幾分鐘,身後就排起彎曲長隊。我將《準遷證》和《房產證》遞進去,卻將《身份證》捏在手心,《身份證》照片太清晰,萬一呢。我的血停止循環了,太陽穴咚咚跳。中年婦女開始看材料,並從身後文件櫃拉出一抽屜,嘩嘩翻了幾秒,抽出一頁紙,啪地蓋戳。天哪。
我小心揣妥決定命運的這頁戶口紙,趕緊開溜。百米外就是本地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一隻無形的手將我拖進去,門崗在打手機,根本沒朝這邊看。斜坡下是一院壩,八年中我來過十餘次,一草一木都熟。我躲在植物牆後面,從一株夾竹桃望出去,我的冤家卓樹民在科長辦公室窗前抽煙,他的左耳上方嵌一黑板,公示著"本地區禁止出境人員",共十三位,廖亦武名列第五,理由:法定敵對分子;我頭上那位,理由:偽造證件;最末一位,理由:和外國人假結婚。
我差點大笑,連忙捂著嘴跑開。在馬路邊攔下出租,一念之差放棄坐船,而螺旋般上行,奔垃圾和騙子都成堆的長途車站,登上一返程大巴。回成都已深夜。累得不行,可我還是獨酌了半瓶五十六度白酒,邊喝邊笑個不停。可到最後,我突然搥胸大哭,將吃進去的全吐出來了。朦朧中,我舉起姐姐和爸爸的老照片,趴地下崩崩崩磕三響頭,就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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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眼日升三竿,起身揮兩記空拳,繼續擰緊發條,跑本地公安局對外窗口上戶。人海茫茫中排隊兩小時,才幾分鐘,交錢二十塊,塑料皮《戶口薄》就到手了;乘胜進軍,轉向另一窗口,交錢二十塊,《臨時身份證》也到手了;再窮追猛打,僱一輛失地菜農駕駛的野的,風掣電閃三十餘公裡,從遠郊紮入鬧市,七拐八拐,抵攏成都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處。民國時這一帶以牲口交易聞名,所以叫騾馬市街。
又是人海茫茫。好在我就是從密不透風的人堆縫隙硬冒出來的,之後又豬狗般在底層爛泥打滾多年,深諳"渾水摸魚"之道。我揭下帽子,不停點頭哈腰,由於兩三天沒洗臉、刷牙、刮鬍子,雙頰白茬茬的,像剛還俗的老和尚。我被一群退休老大媽東拉西扯著填完《護照申請表》,事由是"隨團旅遊新加坡",然後與照片、《臨時身份證》複印件、五十塊錢一道遞交,櫃檯後一吊二郎當的新警察笑納,打了回條,并順嘴叫"大爺慢走"。
"誰他媽的是大爺?"我噎住了,半晌才出門沖著滿街車水馬龍咒罵。霧霾籠罩,還沒到五點,天空就如一口黑鍋緩緩往下扣;而過往美女們竟敢光著大腿,雀兒般嘰嘰喳喳。這就是我的故鄉,二十四年前我從這兒遷出戶口時,還是小夥子,如今已被人叫"大爺"了。
正謂嘆世事無常,斜刺裡有人叫我"廖鬍子",原來是獄友李必豐,這二進宮的倒霉蛋,七次偷渡未遂的慣犯,卻擅長《周易》算命。我會的這套三個銅錢朝天拋六次,以辨認正反面來構成卦象,判斷吉凶的方法,還是在監獄跟他學的。而他更精於模仿遠古聖賢,用四十九根火柴棍替代已經絕跡的蓍草,起卦解卦,逐步推演出你的前因後果,前世今生,閃爍其辭中隱含神鬼莫測之機。
果然李必豐一陣詭笑,似乎看透了我的肺腑:"辦護照哦?"
頭皮觸電般酥麻。好歹老江湖,我立馬故作吃驚:"你能辦護照哦?太陽打西邊出。"
"哪來太陽嘛?這鬼天,已經半個月沒得太陽了。莫打岔囉……"
我繼續攪渾水:"你才打岔囉,不辦護照,你在這兒幹啥?"
"過路。嘿嘿,這種鬧熱場合,對你我反革命最有吸引力。在裡頭擠來擠去,看這個填表,那個領證,湊攏人堆隨便聊幾句,過一把乾癮嘛。"
"瞅誰和你長得像,就花錢僱誰幫你弄。"
"這歪點子楊偉已經使過,一鄉下死人和他長得最像,也沒注銷戶口,他就用死人身份騙得旅遊護照,溜去泰國政治避難,終於遠赴加拿大洗盤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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