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臉書)
【按:女神號新聞船上做翻譯工作。有一天李鵬叫我們的破船為『三十四年前的女神像,是一個破碎的夢嗎?今天我又在臉書上看到她,以及Nancy Li 寫在下面的一段字:「我在民主瘟疫女神』。我們很驕傲啊!至今那些法國記者和我還有聯絡,還懷著這個沒有埋口的傷口,還站在你們一邊。」她幽默和快樂依舊,是因為她還活在巴黎嗎?她還會「在門檻外偷看」如今紙醉金迷甚於巴黎的中國嗎?我沒有心情懷念「女神」,卻忘不了流亡最初在巴黎遇到「傻傻的浪漫」的那艘「女神號」的那一段文字,找出來權且獻給「女神像」李玗葭,以及我去年初出版的新書《晨曦碎語》中有關她和。】
題為《從知識精英到暴亂先鋒——蘇曉康「大膽地」走向何方》一文中的這幾句,讓我吃了一驚﹕我這里兀自沮喪,為給家人帶來的災難而深深自責,那思路竟同我的批判者十分相近,真是見鬼了。難怪傅莉來信說「你的問題又升級了」,接二連三登報將我「雙開除」(公職和黨籍)外加全國作協會員之後,在鋪天蓋地的聲討《河殤》的「檄文」之外,終于有清算我的一篇專文出籠。
平心而論,此文算是很客氣的了。叫我感興趣的是對我的所謂「文學生涯」的剖析﹕「蘇曉康的作品多數以揭示重大而尖銳的社會問題為主旨,這自然無可非議,關鍵是站在什麼立場」,作者認為我是在文藝界的「叫好聲迭起」、「某些人的大力支持」和「一片喝彩聲下,興致越來越高,膽量越來越大」,「頭腦膨脹起來」的。除了「某些人的支持」以外,基本上是對的,其實「立場」早就變了,否則,會老老實實當個記者或講師,鸚鵡學舌一輩子,不去寫也不碰「重大」題材的,這是批判者無論如何不懂的,好象「一片喝彩聲」把我從他們手里奪走了,但為什麼會有「喝彩」,卻是問題的關鍵。我被這「喝彩」所引誘大概是我最大的不幸。
「自由女神號」從馬賽港開出不久,我告別巴黎,去了美國。
『你去美國時我還在臺北受苦。你說慚愧不慚愧,一班外國人,傻傻的浪漫,坐這頭破舊不堪的老船,他們把船叫成「女神」這「女神」那,親膩得不得了,跑去南中國海為中國民主受盡挫折,反被各種各岸的中國人玩弄了。回來後「民陣」的人都跟我說﹕「我早知道不會成功」,「我早知道……」云云,可是,當然,事後風涼話特別易說,還有,我總覺得,民主不比別的投資,要有充分把握才該出馬,一句外語老師最愛說的話﹕學一個新字,你要把它認十次忘十次才能牢記,外語我倒有點心得,這話是真的。民主或許亦如此﹕你要跌倒十次才進步。我跌了一次,還要九次……』
南希跟著那條船去了,後來用電腦打了這封信給我,就是給BBC導演露茜做翻譯的南希,其實是個中國姑娘,本名李玗葭,巴黎流亡者最初戲稱她「國民黨小姐」,因為其父曾是國軍將領,「大陸淪陷後,他跑到香港,現在他的女兒來同你們合作」,南希總要這樣描述她同中國的關係。她長在美國,卻迷戀巴黎,從伯克萊加大畢業後即來此定居,法語英語說得都比廣東味的國語流利,中文寫得極流暢幽默,還一肚子巴黎掌故,卻崇拜烏爾開希。
「民主女神」號的點子,原本出自「傻傻的浪漫」法國人,萬潤南主政「民陣」,苦于沒有「鮮點子」造勢,自然會被這種「浪漫」所吸引,化了幾乎一半財力去搞這趟「漫遊」,還很相信吾爾開希上船就有神效,理事會討論時很多人反對,但都拗不過「萬總」,財權在他手里。一種典型的「政治浪漫」,同無恥而老辣的共產黨,還差著幾個量級。當然,也是「傻傻的浪漫」的南希,主要氣在中國異議份子連這玩「浪漫」的認真都沒有。南希從來不跟我提她對《河殤》的看法,卻發給我不少粵語味道十足的文字,她也是一個「張迷」。
『「六四」那天我沒哭,只想有更多、更多的資料﹕是政變嗎?是軍管嗎?吾爾開希柴玲他們在哪?是哪條軍隊進城?我需要用純資料、「數據」來麻醉自己,總想現在哭不是時候,明天才哭,今天我要知道是誰?哪?怎?但我還是要面對自己說﹕恐怕我不能在年青時看見民主在中國,恐怕要等我現在還沒影子的兒女,也許他們成長後會看到那日子。當時雖然盡量不想那一張一張絕望的北京人民的面孔,地上一灘一灘的血,但還是十分傷心的。現在想起只有我子女有緣的民主中國,不這麼傷心了,只是帶點蒼涼的希望。也許因為這帶蒼涼的希望,我去年沒有別的華僑(如香港人)般激情,現在也沒有他們般心灰意冷。
『中國,我一生都在門檻外偷看的家。
『大概我的性格和身份得罪了誰,竟有人在巴黎大散謠言,說我是美國中央情報局「受過高級訓練」的特務,還越說越天方夜談,說我是高級賣淫(有人問證據,他們說我永遠「花枝招展」,這是證據嗎?還有,我真的「花枝招展」麼?當然,你要知道,世界上沒有女人站在鏡前覺得自己「花枝招展」的。如果我真的如此你要告訴我,我一定要反省。)後來竟有人說我一定是同性戀特務,派來勾引女民運份子。最後說我五官不象漢人,還見過達賴喇嘛,一定是…西藏人!我打電話跟媽媽訴苦,她初聽什麼特務,也氣得要死,又聽女兒不止同性戀還是西藏人,以後每次來電話總問「西藏公主」在否?真是有其母……
『當然,你認識我,紙醉金迷的生活我還過。許家屯曾為香港九七下豪語﹕大限到時,「舞照跳,馬照跑」(粵語「照」是繼續的意思),我也舞照跳,馬照跑。「六四」周年後的星期一我上慕尼黑談船談民主,我說「六四」傷口沒結,我們還痛,我們還要干下去。然後,我戴個大草帽,「花枝招展」地和其他也從俗戴大草帽的淑女們看賽馬。在西方,沒有比看賽馬更無聊的社交,是最貧血最頹廢的貴族風俗,老實說,流連在這種場合總覺得有點不是味兒,但在那些神聖的政治場合聽一個又一個大義凜然的陳辭,也同樣覺得不是味兒,總覺得都在演戲,演技還特別差……想到這里,人生真沒意義。
『有一天,我們會站在天安門樓台上大笑,笑今天好笑的,不好笑的一切。有一天,我會擠進門檻內。
『如今,我也在門檻外,既沒有南希的真情,也沒有她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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