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5日星期四

蘇暁康:「唱红打黑」的文化诠释

(作者臉書)

【按:網見6月8日《開國將軍後代合唱團》百餘人在京召開聚餐會,慶祝該團成立十五週年,全體高唱《東方紅》。為紀念父輩《將軍合唱團》成立50週年,該團于2008年成立,15年來演出400餘場,所有音樂節目均是毛時代的紅歌,《東方紅》永遠是开场节目。首任政委聶力、團長陳昊蘇向聚餐會發來賀電,組團時的團長84歲的耿飚之女耿瑩由女兒耿靜代讀賀信,她的最後一句話是「讓舵手踏心,放心,定心」。
大概無須註釋:舵手有老小兩個:老姓毛,小姓習,《後代合唱團》是讓小舵手「定心」:紅二代不會造反——所以我說過「龍種下跳蚤」,紅衛兵精神絕種了,毛澤東白搞文革了。其實「小舵手」在梯隊上曾有兩個,需「兄弟鬩牆」殺出一個來,其實那個殺敗的,也喜好唱歌……。】

2012年秋以来,中国最抢眼的事情,不是北京秦俑方阵式的阅兵典礼,而是重庆的「唱红打黑」,薄熙来大出风头,颇预留了一些解读空间。江胡二十年,稳定压倒一切,任由金钱色欲滚滚,是不作兴闹出什么动静来,以防引发骨牌效应,这一招叫作「以不变应万变」,曾是蒋介石最拿手的把戏。恰在这万马齐喑的闷局里,嘉陵江畔的山城,传来了高亢的「革命歌声」——为了迎合当今中国的媚俗,不宜採用「革命」二字,权且称作「红歌」。

「红歌」是政治运动先导

此一动静大作,猜测纷纭,有的说薄熙来奉命搞「打黑试点」,有的则说他「叫板中南海」,乃是不服习近平「封储」,故意别苗头。无论何者,均属猜测,却未看出另外一层,即不论薄公子是否「毛派」,他想弄点动静出来,比如不愿像胡锦涛整陈良宇那样闷声打老虎,就要似模像样地搞一场运动,如《芙蓉镇》里王秋赦敲锣叫那句「运动喽」,於是,他所能继承的政治资源和样式,只有毛泽东留下的那一份遗产,那是中国的独有。
红旗、红歌、红标语,组成「红海洋」,是被人遗忘了的一个旧景观;但是,以群众性歌咏掀起政治运动的高潮,却是令人难忘的一种政治模式,由中国的文革首倡,后来还蔓延到欧美,引起那里的学潮,两厢都崇拜一个伟大领袖。薄熙来说动员唱红歌、读经典、讲故事,是「提精气神」,其实就是造势或煽动,一种前现代的巫术而已,几亿中国人在文革中已经领教够了,但是大家忘性大,对於五十岁以下的世代,则是一件新鲜事儿。
重庆市委宣传部选取《义勇军进行曲》、《红太阳》等二十七首革命历史歌曲,还有十八首改革歌曲,下发红头文件令市民咏唱;市级党政机关和四十个区县直属机关,纷纷成立合唱团,各种规模的「红歌演唱会」密集举行。重庆电视台新闻频道专门开设「红歌社区行」栏目,也引入现场直播、明星参与等方式。「红色歌曲的传唱,使重庆这座红色城市人心得以凝聚和振奋起来」,媒体如是说。
在港风台雨、靡靡之音流行了二十年之后,音乐还有煽动性,是更「文化」的一个问题——西方的摇滚,特别是什么「重金属」,雄性到了近乎野蛮,几乎也就是噪音而已,可是洋人定期都要去「摇滚」一番,发泄发泄,否则可能发疯。中国的耳朵也许听惯了软男玉女的嗲腔,对硬邦邦的「红歌」反而更富刺激性,也未可知;而那些粗糙的革命口号,也是似曾相识,已被三十年的岁月洗涮掉斑斑血迹,重新拾来,没准还是一种缠绵的怀旧呢。不过,谁都知道原因却在音乐之外:中国已经被「黄黑」两色整得乾柴烈火,乃使红色成为最大诱惑。

有一个「薄熙来路线」吗?

红色,是一个几乎被规定了的政治颜色,由「革命」包揽,否则施明德干嘛要在台湾搞「红衫军」?民进党拿走了「绿」,国民党佔着「蓝」,只留了一个「红」给他,他正好拿来搞「革命」,也叫人疑心中共在背后支持「红衫军」。这也叫人产生一个联想:薄熙来捡起「红色」来,究竟要搞谁的「革命」?
在当下借助「红色」,意味着历史与现实两层含义:文革动员模式和民情汹汹可用。早在一九九八年王力雄就发表过一篇《底层毛泽东与「经济文革」》,一直在网上广为流传,他说:「中国社会如果发生危机,十有八九将是在经济领域发端,并且很可能以金融危机为先导。那时,一旦危机使多数社会成员的财富变成废纸,生活陷入无着,人们那时的反应将不仅只限於挤提存款或抢购用品,很可能就会祭起毛泽东思想进行清算!」他的这种预测,极具想像力,但他归结为一种「群众自发的阶级斗争」机制,却是低估了中共技术官僚的控制能力,他为什么没有预测到党内高层将会有人利用文革资源呢?如今就出了一个薄熙来。
假如我们回到「文革语境」,自然会说薄熙来是在搞「党内路线斗争」——他对治理中国,跟江泽民、胡锦涛有不同的思路,特别是他「善於」总结历史经验,继承和发展毛泽东思想,在新的阶级斗争形势下将其发扬光大;如果返回现代政治学的话语则是,一个权力集团内部永远会有觊觎者,以其更有效的新术(或旧术),谋取最高权力。邓后中共的「稳定」渴望,是包括党内也绝对不准出杂音,方为有效的,所以毛泽东最爱搞的「路线斗争」到此绝种了。然而,权力就是春药,有什么灵丹妙药能治人的欲望呢?
这条新的革命路线,本该是胡锦涛的「发明专利」,可惜他最怕「颜色革命」,也不知道他的音乐细胞如何,懂不懂「红歌」的伟大历史意义,尽管万润南说他曾是清华文艺社团的团长。这个区别,是不是也显示了一种「党内出身论」的暧昧:由组织部门按部就班培养出来的「平民型」干部,党性强,守纪律,但缺乏创造性;而直接从「自己子弟」中提拔的干部,可靠,能干,却难以羁绊,会捅漏子——这个两难,便是习近平「胜出」的底蕴。

二十年稳定的黑黄两道(术)

可是,我们依然难以逆料,江胡二十年的「以不变应万变」,是不是已经「老掉牙」了,而拒绝採用新的「路线」反倒是更老辣?恐怕连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如杭廷顿,都难给出一个答案。撇开现代政治学,反而看得更清楚:江胡二十年靠的就是黑黄两道、两术,赢得了稳定,破除了西方的制裁,也降服了国内精英及草根两层,并且任凭国际金融风暴骤起,而岿然不动。这个「路线」被证明是「颠簸不破的真理」,岂容随意变动?邓小平早就英明地将毛泽东「束之高阁」,也巧妙地否定了文革,既不「砍旗」也不「非毛化」,却将「红色」赶出历史舞台,养了一只黑黄两道的杂色猫,才迎来今天的盛世。
这个诀窍,却是胡锦涛深谙其妙的,所以他也许是故意藏拙,守住一副平庸相,不作为就是最大的作为,他让自己这一任平安空转就是最大的政绩,他这种功夫,党内不作第二人想,当年叫邓小平无意之间蒙上,实在是党之大幸。再搞文革那一套,那是闹着玩儿的?天下芸芸众生巴不得「运动」呢,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们哪里晓得?
由此观之,薄熙来的「重庆路线」会不会在全国推广、日后会不会也被「打黑」,还都在未定之数,就凭民间呼他「万岁」这一条,江胡心里焉能受用?不过,这位公子跳出来挑战的,主要不是黑黄两道,而是整个中国的死水一潭,他搅不搅得起波澜来,抑或玩砸了锅,我们可以拭目以待。说到底,将来要扶正习公子,也不能给他留下这薄公子的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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