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8日星期三

余杰:告别砍人头,走向数人头 小笠原欣幸《台湾总统选举:台湾认同的成长与争夺》

余杰 RFA 20230308

《台湾总统选举:台湾认同的成长与争夺》一书封面


总统直选是民主的重要指标

 

一九九六年三月,台湾第一次总统直选,不仅是民主化的里程碑,更是"台湾认同"发展的起点。日本学者小笠原欣幸多年来致力于研究台湾的总统选举,在二零一六和二零二零选前精准预测选举结果,引起台湾、日本和国际媒体注意,被封为"神人级学者"。他的预测看似神奇,却并非印度神童式胡言乱语,而是多年扎实研究累积的成果。他投身台湾选举研究以来,不只坚持实地踏查选情,并且严密分析民调数字以及开票结果,精细程度直达各投开票"所"层级,务求所提出的解释不只在数字上验证,也符合第一线民情。


总统直选是民主化的重要指标。只有独裁政党包办的假选举的中国,宣称自己有"中国特色的民主",在国际上贻笑大方。美国学者罗伯特·达尔在《论民主》一书中指出:"如果我们承认政治平等符合我们的愿望,那么,每一个公民都应当享有平等的、有效的投票机会,每一张选票都应当具有同等的分量。要想实现投票的平等,那么很显然,就一定得实现自由、公正的选举。"当然,要实现公民对议程的控制,选举必须是经常性的。换言之,民选政府官员,从总统到各个层级,任期必须有明确时间限制。如果没有经常性的选举,公民无法对选出来的官员进行实质的控制。


台湾的总统选举四年一次,总统的一届任期为四年,且只能连任一次,在位最长八年。这个限制和规定,与美国等总统制的西方民主国家一样。小笠原欣幸在书中详细描述了他实地观察和研究的七次台湾总统大选,面对面地采访过李登辉、陈水扁、马英九、蔡英文等五位当选总统及其竞争对手,将二十四年的观察、分析和研究的精华打造成一本台湾总统选举的"写真集"——《台湾总统选举:台湾认同的成长与争夺》。其实,他在书中还涉及国会选举和地方选举,所以本书堪称关于台湾选举的"百科全书",是台湾民主转型和巩固的一面活灵活现的镜子,也是对变动中的台湾民情秩序最为细致入微的素描。


李登辉在一九九六年推动总统直选,此前他的任期,有一段是蒋经国去世之后未完成任期的延续,第一个完整任期则是由国大代表间接选举。在法律上,他在二零零零年还可参选,却放弃了继续参选的权利,功成身退,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此后,六次大选,三名当选人都成功连任,但第三次大选必定出现政党轮替。看似"民意如流水",实际上蓝绿的基本盘并没有发生剧变,而总体趋势是绿营缓慢增长、蓝营逐渐萎缩。小笠原欣幸指出,台湾民众的政治立场可分为三大派,分别为希望台湾未来朝着统一方向发展的中国民族主义、朝着独立方向发展的台湾民族主义,以及在上述两者中间,希望维持现状的"台湾认同",即支持民主化和台湾化的中华民国——中间派人数最多,在选举中具有决定性力量,哪一个候选人能拿到这个群体的多数选票,就笃定胜出。


台湾的选举,每一次看上去都像是惊天动地的社会总体动员,选情之热烈和激烈远超美国欧洲,与之相比,西方国家的选举真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但台湾的选举公开透明,极少出现重大争议,唯一一次是二零零四年大选,民进党候选人陈水扁和吕秀莲遭遇枪击,此事件逆转选情,国民党候选人连战和宋楚瑜不愿服输,选后发动"选举无效"诉讼,但诉讼失败之后亦接受法院判决结果。因此,小笠原欣幸指出:"台湾成功从权威主义体制转型之后,虽然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但依然能够持续发展民主政治、积极保障人权、不断尝试自由化政策,展现了对多元文化的包容。"


国民党:从反共亲美到媚共反美


日本学者若林正丈在《战后台湾政治史》一书中指出:"中国内战与东西方冷战在台湾海峡交会,促使历史上首次出现这个『事实上』已具有国家形态的台湾国家。……中华民国台湾化,是这一连串映照中最新的一幕。"他进而强调,中华民国台湾化将台湾社会上的"中华国民帝国"的色彩抹去,留下拥有自身正统论述,亦即拥有自治主体性的政治体。不过,这个名称及对该名称的阐释,并未定型,仍在发展变化之中。


一九九六年以来,台湾的总统选举,始终处于"台湾认同"的框架之下,这是连国民党候选人及当选人也无法否定的主流民意。比如,马英九在二零零八年的大选中采取台湾化路线作为竞选策略,强调自身台湾认同意识的中心思想为"台湾的前途由台湾人决定",同时作出"不统、不独、不武"的维持现状承诺。其具体措施则包括:修改《国民党党章》、强调台湾论述、中华民国就是台湾、改变公投方针以及起用台湾本土人士萧万长。尽管这些都是其在选举期间的"障眼法",但仍可说明任何参选人都无法否定或推翻茁壮成长的"台湾意识"。


台湾的总统选举中,候选人必须向选民交代对美国和对中国采取何种政策。内战时代,国民党政权迁移到台湾,靠美国的庇护才得以幸存,国民党多年来毫不掩饰其作为"美国在亚洲的反共小兄弟"的角色。但是,当中国经济崛起、台湾的经济被中国绑定且台湾本土力量日渐强大之际,国民党在二零零五年与中共展开"第三次合作",所谓"联共制台(独)"。然而,这种合作并非对等,小笠原指出:"国民党只是一个在台湾逐渐失去优势地位的政党,共产党却是一个因为中国的强盛而手握大权的政党,双方的力量实在太悬殊,国民党因而逐渐受到中共的拉拢及掌控。这一点在马英九第二次执政时期最为明显。……国民党卸下反中国共产党的招牌,强化反台独的立场。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靠着来自中国的强大影响力及充足资金在台湾打选战的政党。当初那个与中国共产党对峙,坚决在台湾守护中华民国的国民党,已经转换了其历史上的角色定位。"这种"觉今是而昨非"的逆转,让国民党难以提出一套关于其历史与现实的自圆其说的论述。


现任国民党主席、留美博士朱立伦声称国民党的立场是"亲美、友日、和陆"三者缺一不可,"不能把所有筹码都放在美国或依靠国际友人支持上,两岸关系仍要沟通交流"。但实际上,国民党内的反美思潮已此起彼伏。前国民党立委蔡正元在脸书转发不实资讯,声称美国有毁灭台湾的计划,迎合某些台湾反美人士对"美国很邪恶"的期待,朱立伦对此只能叹一口气,含糊地说:"我相信这是谣言!"究竟什么是谣言,故意语焉不详。在中美关系尚好时,国民党脚踏两只船的策略还能左右逢源,但在如今中美对立的格局下,国民党左支右绌、狼狈不堪,正如企业家曹兴诚所谴责的那样:"有些人现在呼吁大家亲中、惧共、疑日、反美,可说笨得难以想像。看起来这些人可能不是笨,而是已经被中共收买,在使坏。不要笨到去相信坏人说的话。"


民进党:蔡英文对民主传统的自我破坏


蔡英文在二零一六和二零二零两次总统大选中获胜,并不是因为蔡本人提出的政策多么深入人心,而是因为国民党的对手太烂、习近平对台湾的打压太过粗暴以及整个民主阵营反中格局的成形,蔡只是生逢其时。在这两场选战之后,小笠原都谨慎地评论说:"虽然台湾认同意识已在台湾扎根,但这只是一种以台湾为重的温和立场,并不能与支持民进党划上等号。"然而,蔡英文及其执政团队没有听取这一忠告,刚愎自用,高高在上,以左派文青治国,脱离台湾的地气和民意,终于招致二零一八年和二零二二年两次地方选举的重大挫败。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前一次的惨败并未让蔡政府充分汲取教训,以至于四年后又重演同一错误,在同一个地方再次跌得人仰马翻,用小笠原的话来说,这是蔡政府的"自我破坏"和"自食恶果"。


本书出版于二零二一年,未论及二零二二年民进党在地方选举中的惨败,但论及二零一八年惨败的原因,完全适用于二零二二年。作者写道:"执政之后,民进党政府却开始像雾中行车一样视野不良导致驾驶不稳。这个现象彻底彰显出了民进党在本质上是一个专注于意识形态的政党,支持者重视『该不该』更胜于『能不能』。只要认为『自己的理念是正确的』,他们就会强烈主张『应该要加以实现』。民进党的『过半数』,是与国民党比较之后的结果,并不代表民进党的理念及政策获得过半数民众的支持。民进党的政治人物及支持者在实现了完全执政之后,都抱持着过度的信心及使命感,轻忽了『要让政党的理念及政策获得民众支持需要一些时间』这个现实层面的问题。"另一方面,"民进党已经从一个反体制的政党摇身一变,成为体制的一部分,但是民进党的内部却几乎没有这样的自觉。民众对于民进党的体制化以及那盛气凌人的态度所抱持的不满,在民进党势力较强大的中南部地区逐渐累积,有如地底下的岩浆一般。"这就是台湾民间批评的"民进党的国民党化",选民用选票为之敲响了警钟。


其实,民主进步党这个名称中的"进步",一开始并非西方用以掩饰激进左派意识形态的"进步主义",但蔡英文李代桃僵,以"此进步"为"彼进步",对西方左派亦步亦趋。就具体政策而言,蔡英文在转型正义和司法改革上的敷衍塞责、宣扬左派绿能政策却带来更大程度的腐败、蔑视全民公投的结果强推同性婚姻合法化、重用涉黑人士为核心幕僚、在地方选举中取消党内竞争的民主传统,这些做法表面上迎合了城市的激进左派"知识青年(中年)",却丧失了更多稳健理性的民众的支持。


二零二二年的九合一选后,小笠原再度针对民进党败选检讨列出"四大错误",包括:苏阁揆支持度低,却予以留任等于违反民意;副总统赖清德未曾批判蔡,就成为接班人,不利败选反省;蔡英文选后竟称"地方选举跟总统大选是两回事"反映败选检讨失焦;只提"抗中保台",却不提兵役,根本自相矛盾。"四大错误",一言以蔽之,就是蔡的傲慢与独断。然而,在蔡时代的民进党内部,几乎听不到不同的声音,在社交媒体上"英粉"更是四处出征,俨然像是中国的战狼。由此,小笠原对蔡英文和民进党提出忠告:"在这次选举中,不时听到『不同意民进党就是反民主』这样的论述,这种论点跟『不爱共产党就等于不爱中国』是一样的思考方式,如果民进党再坚持这样子的想法,那就真的会政权轮替了。"不过,相对于沦为共产党随附组织的国民党,他仍更为看好至少不愿对中共屈服的民进党:"民进党在二零二四年总统选举赢得胜利的可能性还是非常的高。……地方选举的结果等于对政治局势重新归零,总统选举从现在才刚开始。好好的决定候选人,然后对台湾的选民做出好好的论述,会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因素。台湾的选民期待的是这个部分。"


民主转型已经成功,民主巩固还有挑战


台湾总统选举的重要性,远远溢出台湾本岛,甚至比欧洲大国的选举更重要,正如作者在书中所指出的那样:"总统大选反映了台湾的特殊社会结构及外在环境因素,牵连相当复杂,过程往往是一波三折。作为台湾政治体制下的制度之一,总统大选的力量一直以来都足以改变台湾的政治结构,重塑民众的意识及认同。而且总统大选的强大力量不仅发挥在台湾的内部,还会对两岸关系及美日中关系造成深远影响,牵动整个东亚的国际政治局势。"


过去七次总统选举,虽有波澜,但政权和平交接,没有人担心发生军事政变,大型的群众抗议活动也大都和平展开。从民主转型的意义上说,台湾总统选举证明了台湾的民主转型已获成功。美国政治学者林茨和斯泰潘在《民主转型与巩固的问题:南欧、南美和后共产主义欧洲》一书中写道,民主转型完成的标志是:只有通过选举的政治程序才能产生政府成为广泛共识,政府权力的获得则是自由和普遍选举的直接结果,并且这一政府事实上拥有制定新的政策的权力,而行政权、立法权和司法权来源于新的民主程序,不必与其他法律主体分享权力。台湾显然符合这些标准。


林茨和斯泰潘认为,巩固民主有五个场域:首先,必须存在一个自由和活跃的公民社会可以发展的条件。第二,必须存在一个相对自主并且受人尊重的政治社会。第三,必须有法律可以确保公民合法的自由权利和独立的结社生活。第四,必须存在一个国家官僚系统,可供新的民主政府利用。第五,必须存在一个制度化的经济社会。一个现代巩固的民主可以被认为包括了相互关联的五个场域,每一个场域要运行良好,都有其自身基本的组织原理。完全可以说,民主不仅仅是一种政体,它是一种相互作用的体系。没有所有场域的支持,这个系统就不能正常运行。台湾具备了这五个场域,并且日渐成熟和完善。


但是,台湾民主的巩固还面临巨大的内部和外部挑战,如小笠原所说:"如今虽然已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台湾的民主政治却还处于发展中的阶段。就跟其他的民主国家一样,执政党与在野党不断持续着毫无建设性的斗争对立。难以形成共识,一直是台湾政治的一大问题。台湾的选民都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一方面坚持自由与民主,另一方面却又无法妥善运作民主政治。"内外的挑战其实是一枚硬币之两面:中国极权政府的武力威胁,由此造成的台湾内部的分裂。


最为严峻的挑战是台湾的国家认同仍然未形成共识。"中华民国台湾"只是从李登辉到蔡英文逐渐形成的一个动态的、相对的"最大公约数"。台湾公民和选民面临着小笠原所说的"繁荣与自立"的矛盾,也就是台湾政治学者吴乃德所说的"面包与爱情"的矛盾——很多持实用主义立场的台湾人,为了分享中国的经济荣景,不惜接受与中国统一的前途。林茨和斯泰潘指出:"国家不存在,或者国家高度缺乏认同,某一地域上的大量群体和个人试图加入另外的国家,或建立一个独立国家,这时会产生根本性的并且常常是无法解决的问题。……现代民主治理不可避免地要与国家性发生关係。没有国家,就无所谓公民权;而没有公民权,就不可能有民主。"在此意义上,台湾的民主转型表面上看比大部分南美、南欧、中东欧国家都要成功,却隐含着比这些国家更大的隐忧。也就是说,国家认同的问题不能解决,此前民主化的成果可能在某一个时间节点毁于一旦。


林茨和斯泰潘以香港和澳门为例,讨论了一个在民主化文献中没有被探讨的问题:在非民主化的国家之中是否能产生一个有效运作的民主政治体制?民主政治体制能否存在于一个全能主义国家框架之中,或者是后全能主义的国家之中?从政治理论和香港、澳门的实践中都可得出结论:不能。因为那样做将为全国的公民提供一个机会,使他们看到,有些区域享受了他们所没有的自由,从而激发他们去追求自由。反过来,这种状况将使得专制的中央政府摧毁那些特殊区域所实行的民主制度。而更为根本性的结构性难题是,中央政府仍然拥有权力改变组成单位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地位。台湾必须认识到这一常识和事实,拒绝被中国吞并的选项,这是未来台湾每一位总统候选人参选时首要完成的一项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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