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10日星期一

金鐘:哲學家大難不死──從楊獻珍「合二為一」到周揚「異化論」

  金 鐘


【按:本文提出若干新的論述,探討康生毛澤東在哲學領域的文化專制,如何迫害哲學家,以二分法(一分為二)強姦辯證法,狂銷其暴力奪權與戰爭論,和國際修正浪潮、和平裁軍大趨勢相對抗。顯示毛的革命本質是極端狹隘的小農社會的割據叛亂,其反修反帝必然破產,而為「改革開放」準備了條件。】



新年駕到。我們中國人面對未來,總愛說吉利、好意頭,對數字相當敏感。迷信三與八,又生又發。2008奧運8月8日8時開幕……今年2022,二字成串,不禁令人遐想。據說上海話,2字也是好意頭,一個車號高價拍賣:2222,有「來來來來」之意,台北有個來來大飯店,客似雲來。可是,據我考證,2字並非好數字。因為六十年代因一句「合二為一」,引來一場「哲學反黨」,成千上萬人葬身禍海。三國演義「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成了文人的口頭禪,香港不是已沉淪在「分久必合」之災嗎?現在是不是輪到台灣?2022,是凶是吉?

    

人民公社比「叫花子共產主義」還不如


為搶救歷史,今天先回顧那場批判「合二為一」的苦主楊獻珍。他是當年那場焚書坑儒的「闖禍者」,因為涉及玄奧的「哲學」,在清算中共歷史中較少人重視。楊獻珍(1896-1993湖北人)在中共理論家排名僅在陳伯達之下。他的革命本錢與眾不同,1928年起,他坐了四年北平國民黨的牢,竟獲得辦「獄中黨校」之名,他帶著腳鐐,翻譯了《反杜林論》《列寧主義基礎》《馬克思主義三個來源…》等多部馬列經典,並向獄友講授(學生包括薄一波安子文等)。因此,出獄後,黨校成為他的終身職。《聯共黨史》是他的拿手戲。


楊獻珍1955年出任中央高級黨校校長、第一書記。該校使命是為毛共政策作馬列理論包裝,康生以文霸之權威與老婆曹軼歐代表政治局分管黨校。禍起1959年廬山會議。楊會前三次發言批評「大躍進」,對浮誇風「人民公社」深惡痛絕:「說除了一雙筷子一個碗,其餘都是公家的,這是什麼共產主義?我說這是叫花子共產主義,甚至比叫花子還窮,叫花子還有一條打狗棍!」毛獲悉,告訴周揚:「楊獻珍是反對我的。」康生順勢給楊下結論:配合彭德懷「一文一武、一唱一和,瘋狂反對三面紅旗,反對毛主席。」於是,楊的黨校校長被罷官。


康生批楊獻珍率先在哲學界發動文革


楊獻珍真正的滅頂之災,是1964年4月的一堂講課,那天聽眾很多。他首次提出「合二為一」概念。實批(毛)對「一分為二」的過度宣揚。這原是哲學範疇的問題,一般知識分子都接受過「辯證唯物主義」教育,知道馬克思辯證法的三大規律──對立統一律、量變到質變、否定之否定。這三條被宣導為說明萬事萬物的生存狀態和變化趨勢,包括現象與本質、因果關係、必然與偶然等,是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也是共產黨打天下的原教旨觀念。毛澤東深知共產國際、斯大林(史達林)對理論的重視,是革命領袖必備的條件,早在1937年,在延安以親蘇派路線的失敗為論據,寫出了《實踐論》《矛盾論》,批判教條主義派,建立他在理論上的黨內優勢。


但是,後來隨著中蘇分歧1960年展開,毛披掛上陣,1963年開始瞎湊「九評」,擺出正統霸主姿態狂誣「蘇聯修正主義」。同時,在國內發動哲學上的肅反:以「一分為二」取代「對立統一」為核心的唯物辯證法。只要鬥爭性,不要同一性。1964年7月,毛的死黨康生率先發動理論界文革,在全國範圍公開批判楊獻珍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哲學」,下令黨校停課,不到一年大批判「合二為一」文章500多篇,將毛的「鬥爭哲學」庸俗到小學生、工人無處不「活學活用」的地步。對外則煽動第三世界武裝起義,反對歐共的議會鬥爭。「批判的武器代替武器的批判」,將鬥爭哲學絕對化到粗鄙野蠻的地步:「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


楊獻珍被揭發「吹捧赫魯曉夫、駡斯大林的言論最多。」1965年9月,楊眼看「唯心論橫行、形而上學猖獗」,被逐出黨校,貶入社科院哲學研究所。文革爆發,再劫難逃,1967年5月,再被揪回黨校批鬥,掛鐵牌子遊街,下跪請罪。復被抄家,被毆打,在院子裡四處爬行,任街坊鄰居圍觀大哲學家顏面掃地。關押中他說他是老黨員要看報紙,看守臭罵:「你屁也不是,是反毛主席的反革命分子!」。接著,又以61名叛徒案關入北京白廟黒牢,身體完全垮掉,結核病毒發作,直到頸椎潰爛,喉部穿孔流膿,1972年才送醫治療搶救,留下失聰等後遺症。1975年6月「黨內劊子手」康生死前不放過楊獻珍,仍給楊結案定論為:「叛徒、裡通外國分子」。楊拒絕簽字。


直到文革後,胡耀邦任中組部長,終於給予楊獻珍平反,結束他8年共產黨冤獄加3年流放的苦難。1981年以病殘之身,出版《我的哲學「罪惡」》。1984年,他說,他的哲學生涯是「忠誠的愚蠢,愚蠢的忠誠」。他痛心的是「幾百萬人因『合而為一』而陷入否定之否定的命運中……」中央黨校在文革前因「合而為一」案株連者,就有154人,及至文革,不少人被殘害至死。處長黎明跳井自殺、知名哲學家孫定國跳冰窟而死(孫任黨校領導人,1964年冬被陳伯達在批鬥大會上粗暴羞辱,當晚即自殺)。1964年開始的這場哲學慘案,到1972年才停止,歷時8年。也許因為林彪事件乾脆掀翻了那幫披著哲學外衣的嗜血者的宴席,一哄而散。


【周揚:痛批中共社會主義被異化


「合而為一」為靶子的哲學批判,雖然和「胡風案」那樣的文字獄、反右運動那樣的政治「陽謀」一樣,都是以大規模人權迫害手段推行,但是性質上更為嚴重,被直接掛上「反修九評」的中蘇分裂,在《九評》最後,推崇毛澤東最大的反修貢獻,就是用對立統一規律的「一分為二」,承認社會主義社會有階級鬥爭、敵我矛盾……將毛的暴力革命戴上冠冕的哲學禮帽。1983年,文革結束已七年,中共又來一場「反對精神污染」運動,批判周揚、王若水等的「異化論」,可以視為1974年討伐楊獻珍哲學的繼續。周揚在中央黨校馬克思百年紀念會的長篇報告,系統、深刻地批判中共將人道主義當作修正主義加以否定的做法,使政治異化、權力異化,產生個人崇拜,以致政治運動一再擴大化,絕對化……周揚實質上是指中共社會主義已經蜕化為四人幫專政的封建獨裁主義,雖然被胡喬木之流打壓下去,在思想界引起深思。


中國知識界不止一代人,經歷了類似楊獻珍那樣生死與共的「否定之否定」歷程,他們沒有想到年輕時迷信的共產烏托邦,竟然在推翻一個「反動獨裁」的國民政府後,從一場又一場的劫後餘生;更沒有想到踏入全球化數十年,換來溫飽,卻陷入更令人心寒的現代帝制統治之下,獨立人格的尊嚴、自由依然如鬼火幻滅……究竟這場「中國革命」發生發展的合理性何在?這是很多人大惑不解的世紀之問。值得探討。


我在1983年曾發表一篇關於中國政治的評論《精神污染與異化理論》(載香港《七十年代》和美國務院雜誌《CHINA RIVIEW》)。文章談到大陸批判周揚談異化問題的情形。曾引用周揚在紀念馬克思大會作報告的一段話。他批判文革是馬克思主義的一次「停滯、倒退和變質」後,說:中共「從建黨到進入社會主義都缺少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準備,這是中國黨的一大弱點。」這段話可圈可點。周揚(1907—1989)湖南益陽人,留學日本。文藝理論家、《安娜卡列尼娜》譯者。曾任中宣部副部長,總管全國文藝界,被譏為「文藝沙皇」,文革中遭批鬥打倒,親身領略專政的黑暗與殘酷。文革後大徹大悟,向他打擊過的右派道歉──他這段話內涵分量很重:缺少馬列理論準備,即指中共一直不是一個馬列政黨,可以幹出文革那樣無法無天的事,是什麼黨?不言而喻。比傷痕文學更高層次地從理論上質疑中共社會主義制度。


戰後斯大林的思路探討


關於中共及其革命的性質,不免想到中蘇史上的著名掌故:其一1944年6月斯大林對美國大使哈里曼說過,中共是一個「人造奶油式的共產黨」,此話傳得很廣,影響亦大。很多人看到中國是個落後的農耕社會,以為中共只是一個搞農村改革的黨。斯大林戰後不少指示,也強調中國只宜實行民主主義而不是社會主義。對此貶語,毛為掩飾中共赤化野心,而隱忍之。其二1945年8月美蘇撮合國共重慶和談,毛不信任蔣,不願親往。斯大林兩次致函毛澤東,1945年8月21日函稱「中國不能打內戰,否則中華民族有毀滅的危險毛澤東應該赴重慶進行和談。」此事在斯死後,毛作為斯大林犯的錯誤,多次提到過。但無人對此發表評論。其三1949年初,共軍兵臨長江,國府李宗仁代總統力圖救亡,函請美蘇英法出面調停。斯大林1月10日有電致毛澤東,稱國民政府希望蘇聯出面調停中國內戰,中共不應拒絕和談,蘇聯需了解中共方面的意見。斯大林甚至替中共草擬回函,表明只接受蘇聯單獨調停。毛接到這封意外的電報,怒不可遏,拒絕蘇共建議,斥責這將有利西方和國民黨。且也替蘇聯草擬一封回函。14日毛收到斯大林緩頰的電報,稱只是想讓中共不失去和平這面旗幟……「隔江而治」遂風雲散,毛後來駡斯大林要在中國搞「南北朝」。


毛和斯大林的分歧還有不少,直到1949年12月訪蘇和韓戰。但以上述其二其三兩條最為吃緊而驚人。毛給斯大林扣的帽子是不准革命」。這頂帽子放在中共任何人頭上都是罪不可赦的「反革命」。問題恰恰在此:為什麼排在世界共產神主牌馬恩列斯上的蘇共領袖會如此一再地「反對中共革命」?筆者試圖從兩方面看:


一、難免庇護國民政府之嫌。中共建黨、國共合作與分裂、割據陝北……蘇共與共產國際都是大力資助挺共反蔣的。但到了二戰、抗日後,斯大林對蔣有了好感,他對美駐華大使赫爾利稱讚蔣介石是「無私的愛國者」,他和莫洛托夫還表示,中共不是真正的共產黨人;蘇聯和美國一樣,希望中國在蔣介石領導下成為一個亞洲民主統一強國。蘇聯援華武器只給政府,不給中共(延安調侃:書本給無產階級,武器給資產階級)。國府保障蒙古獨立和雅爾達會議給予蘇聯在遠東的所有權益,包括海參崴出海口、旅大及中長鐵路共營。於是在1945年8月14日日本投降前一天,和國民政府急簽《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然後出兵東北。斯大林對此條約之重視說:「如果中國和蘇聯同盟,將無任何人可以推翻中國政府。」毛子岸英1945年5月回國前斯大林召見他時說,以後的中國將分屬國民黨和共產黨,以黃河或長江分界──可見,直到1949年,斯大林都懷著「國大共小」的成見,不相信中共會取代國民黨。他不願看到中國「毀滅」於戰爭中。


二、斯大林戰後的思想變化。二次世界大戰在歐洲戰場和亞洲太平洋戰場都留下史無前例的慘烈後果。最大損失是蘇聯,蘇聯軍民犧牲2600萬人(遠超美英法三國總合犧牲140萬),1700個城市被毀,戰前工業化成果大部毀棄,留下寡婦1000萬,每個家庭都有青壯年死於戰爭。這是蘇德極權主義大國拼殺的結果。蘇俄全民上下無不痛心疾首。斯大林成為這場悲劇的光榮象徵,曾是布爾什維克殺手的邱吉爾,在雅爾達授予斯大林藍光寶劍,由衷感激紅軍戰勝納粹的英勇犧牲。那不是客套。斯大林變成和美英齊肩合作的世界領袖。他在二戰及戰後做了三件事:一是主動解散專司世界革命的「共產國際」。獨自決策、開記者會。其承擔力,不弱48年後「沒有一個是男兒」的蘇聯解體;二是高舉反戰的和平旗幟,他在蘇共19大的最後演說,閉幕口號沒有高呼萬歲,而是「打倒戰爭販子!」;三是他和莫洛托夫親力親為將戰後法國、意大利、希臘、比利時等國的共產黨引導上「議會道路」、組織(或參與)聯合政府,這些共黨擁有的槍砲,都「放下武器」,交予政府,避免內戰。西歐、北歐諸黨也追隨蘇共,執行雅爾達精神。(法共很典型,獲議會160席,成為第一大黨),斯大林甚至對保加利亞工人黨說,「當年我們以為蘇維埃是實現社會主義唯一途徑,也許是一個錯誤」,其它方式與政體也能實現社會主義。他支持波蘭、南斯拉夫的民主,不必無產階級專政。


【毛澤東的哲學貧困


以上或許可以尋覓斯大林「不准中共革命」的路標,但根源還在中共黨內。國共重慶談判失敗後,蔣經國曾承父命秘密拜見斯大林兩次。後經國透露,斯大林很不理解,國共談判為何破裂?說蘇聯在延安只有三個代表,已經撤回。美國則有30名代表。「他很不了解中共情況」,說毛是一個很獨特的人,獨特的共產主義者,他喜歡農村,對城市不感興趣……那段時間,正是「美軍觀察組」在延安被毛周統戰時期(1944.7—1947.3)斯大林則忙於攻克柏林和出席雅爾達會議謀定戰後佈局之際。他以為他的法國模式暢行於歐洲,中共必可照辦。殊不知毛正在策劃利用美國反蔣,甚至毛周想秘密赴美會見羅斯福總統(被赫爾利、麥卡錫打破)。   


斯大林透過二千萬人的鮮血,回悟第二國際恩格斯的修正路線,在歐洲打開工人階級運動的新局面。他看到核火箭時代的來臨,怎能瞧得起一個從冷兵器打天下的山大王政黨?毛抱怨蘇共看不起他──「不准革命」是真的。那無異於對來自成吉思汗、乾隆武功子孫的暴力殺戮傳統說不(毛甫上台,大開殺戒,1950年春夏鎮反屠殺78萬人,超過內戰雙方死亡之和,還自詡超過秦始皇)。毛首途莫斯科,莫洛托夫去探望,曾當面問毛:您看過《資本論》嗎?毛坦認:沒有。斯大林親派哲學家尤金院士去北京,協助編輯毛選。尤金讀了前三卷,發現「行文太土,不登大雅之堂」,加以中國文化的陌生,改了三百多處。斯大林一死,毛收起「俄國人是上等人,中國人是下等人」的自卑,擺起「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的架勢,到處舉著他的「紙老虎」,打倒「核迷信核訛詐」,宣揚人民戰爭萬能。以蠻力十足的「唯意志論」對抗美蘇和平共處,將個人崇拜推向文革的獨裁恐怖,要做世界的「紅太陽」。上萬的留蘇生和親修幹部,被批鬥被專政。最後打著一桿「聯美反蘇」破旗,眾叛親離至死。終於文革旗手被擒,他的「紅寶書」(毛語錄)也被當局正式取締…


一盤反帝反封建的「中國革命」,因「十月革命一聲炮響」而起,天翻地覆五十年,失落在反蘇反修的「崩潰邊緣」,滿地碎片。真是:成也蘇聯,敗也蘇聯。1989年5月鄧小平會見戈巴喬夫欲續前緣,宣稱「雙方都說了一些空話」。眾所周知,蘇共從沒認錯,20大改革路線走到底,至死不渝,還政於民。實現一個社會民主革命的完整人格。被西方左派捧場的毛主義哲學,只留下四個字──成王敗寇。毛的遺產是一個巨霸的黨,我們已經聽不到這個黨的聲音。


(2022-1-8紐約)

 

1、楊獻珍(1896-1993)中共中央黨校校長,1964年哲學罪案主角。平反後自認生平是「愚蠢的忠誠」。


2、周揚(1907-1989)中共理論家。有「文藝沙皇」之稱。文革深受迫害,1983年以異化論痛批中共體制。


3、斯大林(1878-1953)蘇共領袖,統治蘇聯30年,其政經體制影響廣大,1956年遭到清算。二戰中和美英合作,戰勝納粹。對其價值觀應有影響。他和邱吉爾在雅爾達會議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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