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7日星期日

朱学渊评《杜欣欣:一片孤城万仞山》

学渊评,中国历史上的“印度”,与现代印度国家的概念有很大的不同,阿富汗境内兴都库什山以北,是蒙古人种占了优势的中亚;兴都库什山以南,包括克什米尔在内的地方,古代都应该算做是印度,但以今天地理政治的现状,称之“南亚”或“南亚次大陆”更为妥切。

事实上,蒙古人种从史前期就开始了对南亚地区的入侵,东西方历史都有“塞种”民族进入葱岭以南的零星信息,它在中亚时曾与月氏、乌孙民族有过争斗,但是关于“塞种”的族属却莫衷一是,有人说它是印欧人种,有人说它是蒙古人种。而《隋书・女国传》记载了克什米尔地区的“女国”,至少表明“塞种”民族中有通古斯—女真部落。

其云:

女国,在岭之南,其国代以女为王。王姓苏毗,字末羯,在位二十年。女王之夫,号曰金聚,不知政事。国内丈夫唯以征伐为务。

这个“女国”应在古称“勃律”的今Baltistan地方,就是今天号称“小西藏”的列城,那是因为唐代勃律被吐蕃征服,当地居民也就蕃化成为藏族。而人名“苏毗末羯金聚”的北方民族族名特征,也为认识蕃化前“女国”的族源提供了判据。今天那里与康区一样的共妻现象,也是两地“女国”先民之共同遗风。

阿里及南亚邻国

           
西藏阿里地区与印控克什米尔相邻,境外就是印度的列城,如今那里人迹鲜少,但古代苯教繁盛,到处山壁上可见洞穴无数。那里的古代居民是从哪里来的?后来他们又到哪里去了?却都无可奉告。近年新藏公路沿线日土县发现大量岩画,大都表现北方民族杀牲祭祀和专爱的动物题材,那是西羌、北狄的同类的从“于阗”迁入阿里的证据。

请读【华夏文摘】杜欣欣: 一片孤城万仞山

旧宫的遗址因宗教冲突被炮弹击中,这座孤城也不再远离是非。雪山
在深蓝色的天际闪耀,但那片银亮色正在无声地后退。夕阳中倒塌的
宫城是离乱的遗迹,那满城的披肩店又何尝不是?

 列城

一出喜马凯尔邦的三丘(Sachu)就进入查谟克什米尔邦的拉达克
(Ladakh)了。此地夹在喀拉昆仑和喜马拉雅山之间,地名的意思是
很多山口。山口虽多,但地图上只标出其中的三个——纳奇拉
(Naki La)、拉冲拉(Lachung La)和坦朗拉(Tanlang La—“是当
地语山口)。它们的高度都在五千米左右,而其余的似乎可忽略
不计。【“拉”是藏语的“山口”,学渊按】

翻越纳奇拉之前,车子沿着伽塔环(Gata Loop)艰难攀爬。这个
是由二十一个U形险弯组成,全长约四十公里。英文称此类弯道为
Hairpin Bend,真是再贴切不过。发夹的内弯度几近180度,拐
点长度只能容一辆卡车。如果某车出现故障,那就是一车当关了。伽
塔环是亚洲知名的盘山险路,阿尔卑斯山中的德阿普也有类似的道
路,那里也是二十一个转弯,但高度不过3000米。在某个的内弯里,
几匹野马望着我们发呆。片刻之后,它们好像突然惊醒,飞奔而去,
隐于山隙。越过拉冲拉之后,深窄的峡谷如深喉吞吐着车子,但车辆
还是太少,很久才见它吞吐一次。海拔5328米的坦朗拉是马那利
(Manali)到列城五百公里中最高的山口,也是最后一个山口。从此向
前,就离开了北喜马拉雅的主要支脉赞斯卡(Zanskar),进入印度河
谷。

印度河!司机喊了一声。我转头望去,这条大名鼎鼎的河相当平
淡,其景观远不如沿途经过的萨特累季河(Sutlej)和司丕提(Spiti)
河。它甚至无法与全长仅六十四公里的巴佳(Bhaga)河相比,那条河
虽名不见经传,却在荒漠中点染出令人难忘的冰蓝色。印度河谷将千
峰万壑推向远处,周遭依然毫无生机。再行数十里,拉达克的首府列
城如孤星般地浮现在大漠之中。

城市渐近,印度河上源的杰鲁木河(Jhelum)似乎活转过来,滋润出绿
树青草和村庄。斑驳的树影下流水孱潺,渠旁的盆盆罐罐等待着主妇
归来。转过一个弯儿,就见一座佛塔,再转过一个弯,又见白塔群,
其中的一些塔面已褪为泥土色,犹如大地般的敦厚。佛塔、经幡、寺i
院、玛尼堆、转经人,好一派佛国景象。当地的藏族化可追溯至吐蕃
时代,吐蕃衰落之后,这里仍由吐蕃逃亡贵族统领,是为阿里三
之一。也是在吐蕃时代,印度僧人莲花生(Padmasambhava)云游至
此,将密宗传入。列城附近的二百多座寺院分别为佛教高僧仁钦桑布
(Rinchen Zangpo)和宗喀巴大师所建,其中一些至今还有法事活动。

一入堡垒路,我们就行驶在浓荫之中。房屋俯身于树影里,屋檐下五
色经幡飘动。印度天文物理研究所接待站位于一条小巷的深处,站名
用印地语的花体字细细地描在门栏上,黑底金字,不似门牌,却像花
饰。这里只有四五间客房,主要用于接待来往于汗山(Hanle)天文台的
观测人员。院中苹果树若干,芬芳四溢。站在二层的晒台眺望,远处
雪山连绵,近旁林木浓密。此地年降雨量不足五厘米,与撒哈拉沙漠
相若。高山积雪是列城人的生命线,乳汁般的雪水滋养这片和平的绿
洲。据说当地夏季的气温可高达三十七摄氏度,九月依然骄阳似火,
因气候严酷,当地女人多用牦牛油护肤。

接待站外,街头巷尾尽见一伙伙脚野的西方青年。他们在餐厅茶馆里
大声谈笑,在纪念品店前挑挑捡捡,在探险标志的旅行社里讨价
还价,在E-Cafe中上网。我似乎不仅踏入了生命之界,而且进入了无
忧国,这真是封闭于世界最壮观的两大山脉之间的荒漠?

行不了几步就会碰到一家披肩店,店门口一律挂着“Pashmina”
“Real Pashmina”的标记。英文的披肩和羊毛织料“Pashmina”都来
自波斯语,但印度一直以披肩国自居,据说印度的披肩宽,无论男女
都能披上身,而波斯的窄披肩主要是女用,男人只用它作腰带。
Pashmina特指产于喜马拉雅一带的山羊绒,开斯米即是它的误读。因
为生长于四千米以上的高寒地区,山羊腹下的皮肤和外毛之间会生出
一层保暖的细绒,但每只羊的产出不过二百克,于是人们称之为
王绒,其中最贵重的产自濒危动物藏羚羊。因其贵重,它的交易犹
如黄金,拉达克统治者具有独家经营权,代理仅限于几家逊尼派商
人,外人绝不可能插手。一八一二年,英国人威廉穆克拉夫
(William Moorcroft:注1)为探听Pashmina的产出秘密,以重金贿
赂弄到了一点织料,但其后不久他即被拘留,戴上脚镣押送去拉萨。
至今,那些行旅商人的后代还住在老城里,那里的灰褐色与新城的绿
意对比鲜明。

披肩飘动在树影里渠水上,好似晚春的落红,初秋的碎萍。克什米尔
的披肩织造始于公元十一世纪,但直到莫卧尔王朝才形成产业。早期
的织匠来自东土耳其,织工多是男人。他们从童年起就埋首于织机
旁,世代相传。如今织法依然沿用中亚式,但织花却以佩斯利螺旋纹
最为流行。据说这花纹原是英国植物教科书上的绘图,年复一年,披
肩里织入了波斯古道的风烟和莫卧尔王朝的富丽。在英国维多利亚时
代,披肩不但为淑女名媛所爱,而且多少还与浪漫扯上关系。


列城的提斯克寺

四年前,我在克什米尔谷地的斯利那加(Srinagar)也看到类似的披肩
店,但印象中那里的店远不如此地之多。不用进店,我已能猜出店主
大多是谷地来的回教徒。后来,往来此地多年的天文学家Tushar
Prabhu证实了我的想法,他说:此地的穆斯林分为本地的和从克什
米尔谷地来的。开披肩店需要押货资金,当地人没有,所以多是外来
的腐败分子。再继续谈下去,我理解他所指的腐败是指戾气和
急切求。除此之外,他还告诉我,列城地区的藏传佛教徒占总
人口的90%,本地语言也是藏语。但该地区被并入克什米尔之后,学
校的教材却用乌尔都语,直到一九六年代才改回藏语。

夹在披肩店中的藏人市场罩着一顶帐布,场内很暗。和北印度其他城
镇类似,列城的藏人多没有店面,买卖就在露天或藏人市场内进行。
一个摊位上摆着铜雕的塔拉(Tara)公主,这紫铜和黄铜混合雕成的女
人云髻峨峨,修眉联娟,腰如束素,非常艳丽。传说穆斯林征服拉达
克之后,囚禁了佛国王子。穆斯林国王之女塔拉爱上了囚徒,每日偷
偷给他送饭。后来公主向父亲表明心意,国王遂决定将自由和国土还
与拉达克。成为王后的公主因处世公平,善待子民而被当地人奉为女
神。

传说和雕像一样美丽,但现实却并非如此。查谟克什米尔邦是由三
个地区组成:以回教徒为主的斯利那加——克什米尔谷地,以印度教
徒为主的首府查谟,佛教徒占多数的拉达克。外人一般以为克什米尔
只是克什米尔谷地,完全忽略了占地多达百分之六十的拉达克地区。
印度政府为了安抚麻烦不断的克什米尔谷地,曾为那里修路,并一直
提供食物补贴,拉达克却像被遗弃的孩子,从未得到中央政府的资
助。印度边防军修筑了列城以南的公路,而斯里那加和列城之间的公
路建于一九七四年,修建之前四百多公里的行程要走半个月。自从克
什米尔谷地成为失去的天堂,大量游客就涌入人口仅三万的列
城。游客为列城带来活力和机会,也令这片和平绿洲的自然和政治生
态愈加脆弱。二十年前,此地曾爆发了宗教冲突,紧张的局势持续了
四年。后经佛教精神领袖的大力调解弘法才又见祥和。

这家餐厅十分热闹,客人坐满窗口,菜单上分列出西藏、克什米尔、
印度、意大利和以色列的菜肴。以色列菜既非当地菜,又不算世界级
的大菜系,在我记忆中克什米尔谷地居民的祖先来自以色列,也许这
是缘由所在?再看西藏菜,里面有MoMo和牦牛起司。第一次看到MoMo
是在喜马偕尔邦的萨拉汗(Sarahan),当时我想这是什么菜啊?在塔布
(Tabo)的千年古寺旁,我才知那原来就是蒸饺,估计是汉语馍馍
的读音。塔布以及附近城镇只有素馅的馍馍,此地既有鸡肉还有羊
肉。我听说当地的佛教徒和穆斯林定有协议,如此他们可食荤却不需
杀生。

进入餐厅坐下,我的左邻是个德国女人,她晒成棕色的手臂上挂了几
串西藏银饰。右邻是个法国女人,她的钻石鼻饰似一颗跳动的星。对
面那个意大利男人的耳轮上扣着细小的银耳环,后面又传出波兰语。
列城的任何一家餐厅茶馆都像一个小联合国,但旅人中走单帮的却不
多。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有健康的肤色和体魄,鲜见巴黎罗马咖啡馆
里失恋者的孤寂面孔。突然听到有人提起科州大学,转头望去,原来
是几个美国人。我在博德攻读人类学博士,这次来是……”一个男
孩子在说。另一个女孩说我是学历史的,已经是第三次到这里了,
做的题目是通商之路……”她戴着一条红色的披肩,看上去质地很不
错,我想她不但研究通商,捎带着对披肩的织料也颇有心得吧。

回家的路上,那个蓄络腮胡的中年人又在叫我:进来看看吧。
的披肩店离我的住处最近,每次经过,他必招呼我。我是不大敢进披
肩店,买与不买,克什米尔谷地的商人都挺难对付。明天再说
吧。我摇摇头。为什么要等明天?进来看看,你没有买的义
务。正和他聊天的佛教尼师起身告辞。这店不大,陈列的物品也不
多,但颇为清雅。这是半纯的Pashmina,这是丝和Pashmina混合
……”他拿出一条条的披肩,展示着编织的魂,丝绢的心。

他放下披肩,开始在箱子里翻找,显然那里藏着什么。最后他捧出一
条奶油色的披肩,随手又拿起一只指环:这是纯Pashmina
着,他举起指环,再掂起披肩的一角,穿了过去。在略暗的室内,它
发出织料的微光。尽管我已有几条半纯毛的披肩,但不能不承认纯
Pashmina的披肩确实很有吸引力。我小心地触摸着它,这才看出其中
的浅驼色暗花。这条披肩薄如蝉翼,手指轻摩,都可能弹破,这得要
什么样的巧手,又要花费多少功夫才能织成啊。如今能在如此精细的
羊毛上织造披肩的人所余无几,技艺在逐渐流失。一万八千卢
比。”(2)我笑笑,摇摇头。一万四千怎么样?我又笑笑,再摇
头:我不会买的,哪里舍得戴这么贵重的东西,当传家宝还差不
多。他也笑了,搬过凳子让我坐。这有点出乎意料,此前在某些店
门口,店主甚至不许我拍照。他递过一张名片,上面还有斯利那加的
地址,果然是谷地来的商人。

我们很自然地就谈起了谷地的局势。对于克什米尔冲突的历史,我们
颇有共识,但对近期印度教徒去艾玛那锡湿婆冰洞朝圣(Holy Amarnath
Cave)所引发的事件却看法各异。他明确表示绝不喜欢穆斯林原教旨主
义,也不接受政教合一,但他还是认为克什米尔应该脱离印度。

我问:在谷地,你们有宗教信仰自由吗?”“有。

斯里那加政府和邦政府中的主要官员是穆斯林吗?”“是。

你们想加入巴基斯坦吗?”“绝不,那里太落后。

但是在最近的事件中,很多人公然打出巴基斯坦的国旗。二○○
年我在斯利那加时,一些船夫也说他们要归于巴基斯坦。他回避了
这个论题,只说克什米尔历来就不是印度的一部分。随后他又诉说查
谟的印度教徒阻拦谷地开出的货车,斯利那加的果农因此而损失惨
重。

可是斯利那加的印度教徒也被回教徒赶出了家园。他再次回避了
议题。他开始激动起来,很愤怒地谴责印度军队以反恐的名义迫害回
教徒。他说:在斯利那加,几乎每个回教家庭都有人被捕、被打甚
至被杀害。”“印度政府的运作系统确实太需要改进了。但如果你们
独立,巴基斯坦的军队很可能进入谷地。”“那就让印度军队继续驻
守边防。他们的职责只是驻守边防,而不是在城乡迫害回教徒。让克
什米尔独立出去,成为印巴之间的缓冲带……”他说得十分投入,似
乎完全忘记了那柔软温暖的披肩,忘记了他的店和他的客人。

有人在敲门,他走去开门。来人放下一篓苹果,寒喧几句就离开了。
他拿出几份杂志,翻开《前景》杂志中的一页:你看看阿伦德哈
罗伊(Arundhati Roy:注3)的这篇文章。其实我已读过那篇文
章,对其观点偏激颇感失望,但我决定不再与他争论:明天还你杂
志。他见我要离开,就开始往纸袋里装苹果:拿回去吃吧。
推辞道:你带回家去吧。”“我的妻儿都住在德里,这里只有我一
个人。我捧起纸袋,他送我出门。

在白杨树间,南杰泽莫(Namgyal Tsemo)山上的旧宫好似布达拉宫的
袖珍版,十分险要也非常孤独。这座宫殿建于十七世纪,那正是拉达
克胜利王朝的鼎盛时期,为了靠近通商之路,国王遂自雪依(Shey)
都至此。其后几百年,这座孤城成为印度和中亚西藏通商的门户,老
城的巴扎里挤满了商人、脚夫和牲口。牲口背上驮着雪白柔长的
“Real Pashmina”,也驮着丝绸、茶叶、盐巴和鸦片。商队从此出
发,或翻越喀昆仑山口到达新疆的叶尔羌,或翻越喜马拉雅山山口,
经西藏的噶尔雅沙(Gartok)至拉萨。K2——乔格里峰是喀拉昆仑的
主峰,其高度虽不及珠穆朗玛峰,但险要却超过喜马拉雅的主峰。翻
越喀拉昆仑山时,必须经过一些冰山口,其中的木扎尔特山口(Muzart)
高不过3500米,但Jipalik冰川在那里形成了百米冰瀑。虽有当地人
引领,失足牲口堆积起的白骨仍然相当可观,更不知有多少脚夫为了
贩运Pashmina伤残丧命。

一九四年代,拉达克王族离开王宫。其后,旧宫的遗址因宗教冲突
被炮弹击中,这座孤城也不再远离是非。雪山在深蓝色的天际闪耀,
但那片银亮色正在无声地后退。夕阳中倒塌的宫城是离乱的遗迹,那
满城的披肩店又何尝不是?

1:威廉穆克拉夫(1770-1825)英国兽医探险家,也是第一个深入喜
马拉雅北麓的英国人。

2:相当于3000人民币

3:阿伦德哈蒂罗伊:印度作家、社会活动家,因微物之
”(TheGodofSmallThings)一书获得1997年英国的文学布克奖
(BookerPrize)

杜欣欣记于2008912日克什米尔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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