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泳、龚明德二兄,皆我老友,能与他们相识并切磋问学,与有荣焉。半年前谢泳兄执教厦大文学院,昨日明德兄执教川师 大文学院,真是可喜可贺。犹忆十一年前因明德兄之介,于寒舍初识谢泳兄的情景,他送我自印之二百册报告文学研究《禁锢下的呐喊》,历历如在昨日。彼时小女 甫降人世,今已近婷婷一少女也。这么多年来,常读二位兄台的书,看你们做学问之细大不捐,皆能以小见大,推陈出新,刀锋过处,脓血出焉,可谓受益匪浅。
谢泳兄对胡适、西南联大的自由知识分子群体、储安平与《观察》杂志、四九年后知识分子问题、反右问题以及民间思想诸问题,皆有与众不同之精深研究。他标 题平实,叙述清晰,论人温谅,结论审慎,颇近胡适先生的精神与文风,在在令人佩服。这么多年来,他所出所编书籍,均能用材料作基实,用事实来说话,得理而 不骄,理失而即改。在四九年后非友即敌,非黑即白的阶级教育方式熏陶下的人,鲜有这样的行文与做人态度,真可谓难得的异数。当然这不是说,我就同意他所有 的见解,如他对中国高校扩招的看法,我便不尽相同。高校的平民化、毛入学率的提高,对于阶层的良性流动,自是有莫大的好处。然九十年代以降教育质量之贫 弱,恐是个不争的事实。尤其是高校的知识分子普遍因待遇的改善——且不谈这待遇是怎么来的,因这待遇里面有一些是不正当的——而禁声闭口,不惟对社会的不 公平非正义缺少应有的批评,就是对自己自处其间,非常熟悉的高校领域以及中国教育,缺少反思批评,更缺少像样子的建设。我对八十年代的态度,不像查建英 《八十年代访谈录》里的人如甘阳、李陀那般怀旧,但八十年代我是学生,那时的向学氛围,老师对待学生的态度,恐怕今日是有所不及。虽然我们可以归咎于商业 之影响,然商业之影响,岂能不管老师在其间为学生做了些什么?当然这个说起来话长,要细分起来,真可谓百事伤心。但能有谢泳兄这样的从教“特例”,我要向 厦大表示一点敬意。
若说谢泳兄善于从细大不捐的材料中平实地总结出一些让我们不曾看到,或者有所感知但仍觉模糊的事理,常有“原来如此”的醍 醐灌顶之效。那么,龚明德兄则更是注重一字之辩,一句之改,一篇之动,但请注意,他亦非为考证而考证也。他所出之《新文学散札》、《昨日书香》、《书生清 趣》都是差错率极低而内容颇堪咀嚼的好书,其中尤以《新文学散札》最为我所珍视。对谢泳兄这么多年来惠赠我许多书,我写过两篇小的读书心得,一为《谢泳的 研究》(收入即将出版的拙著《通往比傻帝国》)、《多读胡适可以改善人性》。明德兄所出之书也悉数送我,而对明德兄的努力,我写过一篇万字长文《〈新文学 散札〉发微》(刊发1997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分别从校勘、史源、年代、辑轶、版本流变诸方面探讨了明德兄在新文学版本研究上的不俗贡献。可 以毫不隐讳地说,若谢泳兄是中国目下研究中国自由知识分子与民间思想的代表,那么明德兄则是不折不扣的新文学研究专家。二人之功力,放眼当今学术界与思想 界,实无几人可比。谢泳与明德二兄,有一定的差异,但他们常年于冷摊搜罗旧籍,在重史料重证据上,并无不同。谢泳兄在厦大的课中有“现代文学史料学”,明 德兄在川师大的课中,亦当有“新文学版本讨源辨异”之类的课程,这说明他们的研究虽不完全相同,但其核心的事实与材料支撑是相同的。
这些年 来,谢泳、明德二兄书籍影响越来越大,出版越来越多,然他们的书籍非畅销书,其流通仍窒碍局促,究属惠人有限。如能让学生亲炙,执教高校,更能传他们学问 之精髓与真精神,则荷及更多莘莘学子,影响学风更多,可谓善莫大焉。因此我贺他们执掌高校教席,非仅为朋友之私,非仅为二位贺。小而言之,为厦大、川大师 大学生贺也,大而言之,为转移学风、为教育革新之先导贺也。民国无高等之学历,无学位而执掌大学者,从梁漱溟到陈寅恪,大师辈出,可谓夥也。如用今之标 准,不惟不能执教,就是厕身社会,容身亦难也。执教高校,当然应有学历之客观标准,今之西方高校亦如是也。然中国惟学历惟文凭,加之教育陈腐不堪,对学历 文凭之看重已变态到病入膏肓。客观的文凭学历标准,在中国教育不独立(独立之一义谓不受党派之制约)的囚禁下,培养硕士、博士的教育就变成了生产螺丝钉的 工厂,这样的教育方式,焉能培养出真正有创新能力的人,自己没有创造力,做学问又缺乏诚实无欺的态度,这样的博士执教大学,在我看来,只能毁人不倦。谢 泳、明德二兄均无高学历,亦无高职称,能被厦大、川师大延聘讲席,这说明社会上有识之士,在重视讲席之客观标准(学历文凭职称)的同时,对真正有影响的学 者,亦有一定之认同,斯为我庆贺之理由也。虽然延聘他们二位之学校的做法,只是特例,并无撼动高校陈腐之延聘制度(如老师自由流动,如学校应给教授与学生 更多参与之空间等)之可能,但如同窒闷的铁屋子里吹进来一丝清新的空气,究属可喜之事。
执教川大二十年多年的张放兄,在得知明德兄欲到川师大 教书,写了篇《劝友勿教书》的公开信发表予《文学自由谈》,有不小的影响。我认为放兄激于高校之诸多弊端,高校评职称,发论文,产垃圾且教师自由度不多的 情形,劝明德兄勿到高校,一是为友,二为讽世,真是酣畅淋漓的好文字。但有影响力的真正学者不进入高校,更多的不合格者滥伍学校,尸位讲席,于高等教育于 莘莘学生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我对在成都大学教书,却从不发表所谓的垃圾论文,从不去求职称的好友王怡兄说,你那个位置很重要,因为你的课堂可以教出多 少明白人啊。虽然其中有不少人会因社会的势利而不信仰你的学说,但也让他们相信世间有这样的老师,在如此黑暗的教育环境下讲真话,于斯足矣,因此王怡兄的 课堂可能是当今高校最敢讲真话的课堂。因此他曾有一段不喜教书,我便说无论如何都要教,直到他们不让你教为止。谢泳、明德二兄与王怡兄当然有诸多不同,但 他们都是当代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则是毫无疑问的。
谢泳、明德二兄都是做纯粹学问的低调之人,我公开贺他们到大学教书,他们未必领小弟之情,因为这于他们平静的生活实有所扰攘。但念弟之贺,非只为私,更且为公,二位仁兄谅必不以弟过于唐突。
2007年11月2日8:08分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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