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答友问
(图为作者访问台湾时在邓丽君墓前留影)
友:好久不见,哪儿去了?
沙:7月上旬去了日本,回来之后,中旬又去了香港、台湾,回程的时候,还在广州停留了两三天。下旬才回到上海。
友:这次出境无人劝阻?
沙:泰山石敢当,出入平安。
友:干嘛去了?旅游?
沙:创作采访。
友:写什么?
沙:不好意思,电视剧。
友:写电视剧为何不好意思?
沙:好多人都说电视剧是垃圾。
友:那你认为?
沙:电视剧只是一种写作体裁,是一种艺术形式。重要的是内容,重要的是你写什么和你怎么写。一种新的艺术样式出现的时候,难免会遭到一些人的反对、蔑视。“词”最初被称为“诗余”,不属于“正宗”。大诗人陆游就菲薄这种新体裁,认为词“其变愈薄”,“士大夫流宕如此”,“出于无聊”。陆游自己虽也填词,但“晚而悔之”。京剧兴盛初始,胡适也持全盘否定态度,认为京剧的脸谱是“粪谱”,其表演程式,好比男乳,是没有美感、没有用途的“遗形物”,还说除了《四进士》,京剧剧本乏善可呈。疑古玄同的钱玄同和痛恶中医的鲁迅也对京剧无好感。鲁迅大概总共只看过两次京剧,对京剧的印象是“冬冬喤喤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的“玩把戏”,并无艺术价值。可今日呢?宋词和唐诗一样是中华文化的瑰宝,京剧成为中国的国粹。
电视剧是年轻的艺术样式,尚不成熟,加之恶性的市场化之后,粗制滥造,假冒伪劣,难免被讥为垃圾。尤其值得提出的是中国大陆至今还将电视剧视为党的宣传工具,大力推行歌功颂德的“主旋律”;尽管以“多样化”做为“主旋律”的补充,但“多样化”仍然要以政治为标准,只是在题材上多样一点,做为“主旋律”宣传品的点缀而已,就如民主党派是共产党的陪衬一样。
很多国家对电视产品都有所标准、有所审查。但集权国家的标准,尤其是政治标准在于限制创作自由,压制艺术民主。眼下掌控政治标准的审查机关和所有官府一样,日益腐败,将审查堕落为敲诈勒索。这样的审查结果只能是优汰劣胜,将一些思想和艺术都比较优秀的作品打压下去,或者逼迫你无休止地让按他们的意图修改,直到改得没人看为止;而最终能够侥幸出笼的往往是惨不忍睹的垃圾。虽然也有些值得称道的佳作,但实在是少得可怜。
友: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拾垃圾”?
沙:一、约请者情盛,我耳朵根软,难以推让。二、编剧是我本行,写剧有瘾,不写手痒。三、稿酬较丰,我是俗人,也要吃饭;况且没钱就难免摆脱对权势的依附,经济不独立人格也难以独立。四、本人姓沙,总想在电视圈的污泥浊水中,企图掺点干净而坚实的“沙子”。这当然是我自视甚高,也自不量力。但我至少可以在剧本这一环节进行“环保”,保持我的清洁,保持我的精神追求和艺术个性;使我不趋时,不趋势,政治不能淫,资本不能屈,写出我的“沙子”剧本。但在剧本之外我就无能为力了。所以我写出的剧本和拍出的片子往往不一样,也是惨不忍睹。
友:你还继续写那些政治文化系列论文吗?
沙:我已经写了《“表态”文化》、《“检讨”文化》、《“宣传”文化》、《“腐败”文化》,还打算写《“告密”文化》、《“崇拜”文化》。
友:你的《“腐败”文化》一文在网上的点击率很高,跟帖甚多。你是全国第一个在陈良宇出事之前就公开提出腐败的虎穴在上海,在政治局。你当时这样说就不怕?
沙:怕倒不怕。早在2003年我写《“宣传”文化》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被抓的准备。一些朋友说《“宣传”文化》是1949年以来,第一个公开向宣传部开刀的文章,都担心我有过大的风险,劝我雪藏起来。果然,有关部门派人来警告了,来威胁我了。我当时的回答是以死抗争!后来又变威胁为利诱,请我当官,我依自巍然,不为所动。
友:你的作为不像一个上海作家。
沙:你的意思是说上海作家胆小?
友:有点。
沙:海派作家和京派作家确实有所区别。上海是商业城市,将本求利,要精密计算产出和产入。这浓厚的商业气氛和价值取向,不能不对海派作家有所影响,所以海派作家多少都有点生意经、生意眼。这也很难说是坏事,否则也太书生气,太不食人间烟火了。但尽管如此,海派作家也并非没思想,没脑子,没是非,没正义。只是他们需要一个前提,就是首先必须保证他们的安全不会有影响,其二必须保证他们的利益不会受损伤,这样他们才“敢于”出头,“敢于”说点真话;否则便明哲保身,退避三舍。在某种情况之下,他们似乎也敢放言,比如在文人面前说说官府的腐败,也很激扬;在官府面前说说文人的异端,也无忌讳。但他们绝不愿意在官府面前骂官府,也绝不愿意在文人面前骂文人。上海素称冒险家的乐园,但上海人只敢冒险做无本的生意,但绝不冒险做无利的买卖。这就是上海人的精明,包括文人。
我理解他们,同情他们,并不鄙视他们。他们其中不乏极富才华的人,也不乏我的好友。他们之所以有时不得不像“二丑”,是因为他们生存环境控制极严,言论空间极小,说真话的成本极高。但只要他们不卖友求荣,只要他们不为虎作伥,只要他们不损害他人,他们的小心保护自己就应该得到理解和尊重。他们有沉默的权力,有自保的权力。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他们的心中也并非没有良知和正义的火焰,只是有待点燃罢了。况且也不能要求所有的作家都像我这样的“大声喧哗”,就像不能要求我都像他们那样“沉默是金”;我不说你懦夫,你也别说我愤青,相互尊重对方的态度和立场,否则思想文化的生态也会失去平衡,也很不正常。
友:你有没有过退却之念?
沙:有过。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需要安全、健康、幸福、享乐。面临威胁的时候,我可以无畏地抵挡一次;危险再次袭来时,我还可以坚强地抗争一回。但事不过三,如果达摩克斯剑总是悬在你的头顶,如果那些挥之不去的黑影总是在你看不到的背后跟随着你,如果一天24小时地对你监视、监听,检阅你的来往信件,任何人都难免极度厌恶、极度愤怒,也难免生出恐惧。为此,我曾想过预留遗书给我的亲友和读者,以防万一。
友:有这么恐怖?
沙:我们的想象力远远低于他们层出不穷的手段。他们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许多网友在网上多次提醒我注意安全。我想这不是捕风捉影,也不是我神经过敏。既然我准备挺身而出,我就应该准备牺牲我的一切,否则就会被他们一吓就倒,一击就溃。我的遗书想告诉大家:“如果说我突然失踪,千万不要相信,那是密捕,那是关押;如果说我发生车祸,千万不要相信,那是谋杀,那是暗害;如果说我因为贪污、因为嫖娼而正式逮捕,那可以相信,但千万不要相信他们强加在我身上的任何罪名。我的“罪名”只能是我太爱这片土地,太爱这里的人民……”
我有过片刻的软弱,有过短暂的彷徨。有时我会想,我这是何苦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知我者,以为我是“右派”,以为我爷爷是大地主,以为我父亲是国民党,以为我老婆是反革命;总之我是苦大仇深,才会写这些揭GCD疮疤的文章,否则岂不是吃饱了撑的?其实,我有很好的家庭,有很好的儿女,有不错的房子,有小康的收入,我真的不愿意毁掉这来之不易的生活。我完全可以回到我的专业中去,重抄我的本行,写写话剧,满足自己艺术欲望;写写电视剧,过一过有名有利的幸福日子。但一想到我只为自己活着,而且是苟活,就觉得自己可耻、可耻,非常可耻!即便只为家庭活着,也让我觉得极为不安。身为知识分子,多少还应该为民族、为大众活活吧?应该为提升民族的精神高度,为推动社会的民主进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每看到《博克中国》我自己博克上的读者留言,看到《天益网》我“笔会专栏”上的学友讨论,看到《中国选举与治理网》我“学人文集”上的用户评论,看到其他很多网站的网民对我文章的跟帖,那么多热情的鼓励,真让我羞愧我的退缩和软弱,哪怕只是一时的退缩和软弱。如果我退缩了,当了逃兵;软弱了,做了懦夫,那我太对不起支持我的网民和读者,对不起这苦难的民族,对不起这多灾的土地。那是罪过,那是背叛!
最近两三年,我每到一地,总要抽空“访贤问学”,去拜访各地学有所长、人有所贤、品有所优的朋友,诚恳向他们问学,虚心向他们求教。我去过北京、南京、杭州、广州……还打算去成都、济南。“访贤问学”使我获益非浅,还感到“吾道不孤”,这也给了我极大的激励,使我更加感到我无任何理由背离爱我的朋友和读者,背离我深爱的民族和土地。
我只得如此了,继续走下去吧。我真不希望一头走到黑,真希望一头走到亮。
我对中国的前途仍然充满希望,虽然总是含泪瞩望……
07、8、5于我妻子的生日
——原载《动向》杂志2007年8月号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