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8日星期日

李承鹏:妈妈的四合院

李承鹏 先锋思享号 2022-05-07 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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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四合院

写于2006年母亲节



春去春来,燕子飞去来兮,在红墙巷那被烟火熏得发黄的屋檐下,衔草筑窝,哺育儿女。每到入夜,黄桷兰飘香,香得人觉都睡不着……


我还清晰地记得妈妈年轻时的样子,眼睛大大的,那是一种清丽的漂亮,一头黑黑的长发像那个保守时代每一个文艺女兵一样低调地卷上去,短短的,以免闲言碎语。记忆中妈妈很爱拿梳子慢慢梳自己的头发,有时候也梳我的头发,边梳边说:"儿子,以后要当法官,要像拉兹那样当法官,保护妈妈"……这是《流浪者》里的台词,说到这里,她通常会哭。

 
后来知道,她的父亲一夜间被打成右派、现行反革命、历史翻歌命、特嫌。直至死在一间阴冷潮湿的瓦房里... ...腿浮肿得发亮,手指一戳就是一个坑。他差不多和毛主席同一天过世,"革委会"不准举行追悼会,因为一个反革命分子不可以和伟大灵秀同时进行追悼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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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在团里本是演全本《玉堂春》和《贵妃醉酒》的,后来只能演台湾来的女特务、偷公社粮食的地主小姐。这算幸运的了,很多成分不好的女演员被剃了阴阳头,站在高板登上坐"濆气式"……和那个时代大部分女人一样,妈妈的生活一直充满巨大的不安。记忆中她和爸爸一直没完没了地吵,没完没了地哭,终于离婚。
 
随着革命形势日益高涨,像她这样的嘿五类不可以留在文艺团体,要么被打道,要么去藏区。后来有机会去了一家街办工厂。工作是往电瓶里注硫酸、盐酸、切割整根的钢筋。自幼闻水粉长大的她受不了盐酸呛人的味道,能把水袖舞得行云流水的她,抱不起粗大的钢筋。她做工时还戴着丝巾,下工后还要用香皂洗手,仔细抹上友谊牌雪花膏。大姐们就说,这是资产阶级小姐作风,要改造。
 
我妈想了一想,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得到改造。她开始穿上了硌人的工装,混迹于一帮孔武有力、大声说话的女工中说笑,她学习蹲在马路边上吃饭,为了配合大家,也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于是,一个很好的青衣就这样被无产阶级姐妹改造了。
 
可是我妈还是很孤独,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爽朗地笑还是跟其他姐妹不一样。


她常说自己有三个梦想,一是重新回到舞台;二是儿子能出人头地;再就是能住上小时候住过的那种四合院,成都红墙巷3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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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的父亲是晚清公派留日学生,后因中日邦交恶化愤而回国,曾在北师大任教,抗战时期在关麟征盛邀之下兼任过黄埔文职教官,生活还算富足,居住得相当不错。
 
我妈回忆:那时候我们家啊,前庭种着两棵桂树,后园种着一棵黄桷兰,从夏到秋,香得人睡都睡不着……我妈小时候很调皮,常求着勤务兵带她去后花园捉麻雀,先撒把米,用木棍儿支着笮盖,有麻雀跑来吃食,就果断把细绳子一拉。她还喜欢穿红色的跳舞鞋,学上海来的太太那样踮起脚跳交谊舞……


总之,成都红墙巷39号是我妈关于美好生活的标志,那是一个典型的成都风情的小巷,春天来时,燕子在发黄的房檐下飞来飞去,衔食结窝,哺养儿女,等到深秋,燕子走了,银杏树会把叶子洒落一地,碎金般夺目。
 
我妈已经七十多岁了,伴有严重的老年骨质增生,所以她重回舞台的梦想已无法实现。她另一个梦想即儿子出人头地,看上去也十分渺茫。我时常想,如果这辈子就这样不着四六了,也一定要让她实现自己第三个梦想:住到属于自己的四合院去。
 
过去的半个多世纪,国运影响到所有妇女的命运,命运一方面试图摧毁她们,一方面又让她们像竹子般坚韧。


一次事故让妈妈毁掉了她美丽的嗓子,那天,她为了给一个急于赶路的司机给电瓶充电,手忙脚乱忘记了带上口罩,不小心吸进大量挥发的盐酸,当即就哑掉了。她是半个月后才能说话的,但已全无当年的"嘎呗儿脆",当年在团里只有妈妈才能唱两个全本的玉堂春的,她师傅花湘蓉说过:这丫头能把井水唱成溪水。我还记得,那天妈妈嗓子勉强恢复声音后,抱着我流了好久的泪,半天才哑哑地对我说出一句:儿子,妈妈爱你……

 
后来就是改革开放,旧有的秩序被无情打破,新的秩序还未建立,街头出现各种各样新式商品,生活也出现从未有过的压力。为让儿子能跟别的同学一样吃到抹了果酱的早餐面包,穿着白色运动鞋参加校运动会,我妈辞去月工资二十多块的街办工厂,办起了私人幼儿园。这样一个新的工作让我家每月能挣到近五百块钱,后来因搞了"全托"激增到两千块钱。我家有钱了。我妈挣到第一个两千块时,带我去水碾河边上的成都饭店吃了一顿很好的西餐,她还在旁边的小杜裁缝店里做了一件漂亮的旗袍,还问年龄尚小的我,边岔是不是开得太高了。
 
那是一段艰苦岁月,妈妈每夜都睡不安稳,生怕哪个孩子感冒发烧出了大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妈妈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无数个夜晚里,我看见她蜷伏在靠近孩子们的一张小床上疲惫入睡,曾在舞台上翻弄过大小云手的漂亮的手指,也因清洗孩子们的衣物而关节变大、皮肤粗糙。我发誓让妈妈过上好日子,要让她住上好房子,让她能在秋天嗅到桂花香,夏天嗅到黄桷兰香,看房檐下燕子们飞去飞来,带着孩子们去后花院捉麻雀……但我不是一个很能挣钱的人,这样的目标太过奢侈,我只有竭力写字,竭力让我和我妈能够向这样的目标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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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带领我妈用一笔不多的钱从四楼换到一楼,楼前有一小处空地,她种了桂树、梨树、玉兰花……一个冬天过去,花儿们依次开放,我妈的眼神变得年轻。


再后来,我借钱买了一处离城市很远但很便宜的顶层复式楼,在楼顶上种了很多花花草草。等花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太粗心,我妈的身体大不如前,高血压、骨刺也经常折磨着她,每次爬楼都要花很长的时间。但妈妈说:没事儿,我应该加强锻炼,住得高好啊,空气清新。但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告诉我,她不过是在安慰她的儿子。
 
这样的事情给我惩罚。有一天我妈正在洗澡,无声无息就倒下了。蛛网膜破裂导致的脑溢血,医生说只有30%的生存可能。那晚我徘徊在省医院门口,决定无论如何给我妈买一处不用爬楼的房子。很是奇迹,我妈竟然活过来了,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梦到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花,那个花香真是浓啊,人竟能飘起来了……2000年我跳槽到一家报社,一笔二十四万的转会费让我支付了一处电梯公寓的首付,从此我妈不用与骨刺做斗争,她可以轻松地上下楼去菜市场买菜。遗憾的是,我没有足够的钱为她买到一楼,而一楼有近两百平方米的花园。
 
那一年,致力于给自己营造中产阶级梦幻的我,对新房进行了一场所谓"新殖民地混搭风格"装修。可隐隐感到我妈很失落。她再也不能在家里做豆腐乳了,全封闭落地窗的阳台,也不可以种花养草。她搞不懂我为何要在客厅里装一个假壁炉却不能取暖,中央空调让她闷得喘不过气来。我妈最不爽的是,为了追忆一下曾经的青衣时光,她刚在阳台上吊一吊嗓子,保安就迅雷不及掩耳跑上楼提醒:有人提意见了……


妈妈还是想念红墙巷,想念燕子飞来飞去的样子,晚上黄桷兰香得让人睡不着觉……她多次提出能不能搬到一楼住,想种花儿,再种点黄瓜、香葱,绝不打农药,比菜市场还新鲜。我哂然"真是老土"。这时,妈妈就不说话了,默默地听我阐述"后殖民地风格"的装修理念和文化气息。后来,她还会主动向来的客人阐述这殖民地风格:这个啊,跟殖民地其实不是一回事,其实是很先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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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越老越还小了,神情和行为显示出不可逆转的幼稚。除了缠着我要礼物,还缠着我打扑克牌,偶尔还会偷牌,趁我不注意就偷走好牌,得手后一脸诡异的微笑。可是老眼昏花,全然没发觉她儿子其实偷走了更多的好牌……很多时候我看不下去,悄悄把好牌塞到该她摸的轮次上。她大获全胜,就很开心,就开始回忆小时候坐在四合院的葡萄架下打扑克的光景,除了花香,饿了还可以从窗户向后街挑担子的小贩卖两碗枸杞汤圆,边吃汤圆,边听留声机里的胶木唱片……如我不想听,她就生闷气,又要去看已经滚瓜烂熟的《大宅门》,一个人念叨好几个人的台词,感叹今不如昔……
 
事实上,我妈并不是苦大仇深的劳动妇女,也不是课本教的那种慈祥而厚重的朱德式母亲,一生默默而坚韧支持着革命。



陈百强经典《念亲恩》


我妈只是一个没落人家的女子,她不喜欢工厂,不喜欢土改,骨子里甚至返感那场轰轰烈烈的歌命,认为那场运动拿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包括四合院。


她认为她更应该属于红墙巷的生活,在春熙大舞台上舞动长长的水袖。她的经历让她复杂、敏感,一个旧式官宦家庭的女子因中国革命的变幻从而命运多舛,执着着类似张爱玲小说中的某种老式的浪漫。
 
她甚至将她的儿子当成她对这个世界关于男人的全部希望。至少,儿子能够让她重回红墙巷居住的时光,对于她而言,这无比重要,而且神圣。
 
我只能不停地写下去,一个字、一个字的累积,像一块砖、一块砖的累砌,让她真地能重回红墙巷39号,看春去春来,燕子飞去来兮,在被烟火熏得发黄的屋檐下衔草筑窝,哺育儿女,晚上黄桷兰飘香,香得连觉都睡不着……
 
那是一个曾经漂亮、被中国式革命和中国式生活弄得无比神伤的女人,一辈子的梦想。
 
(原文 05/15/2006 有新增)



李承鹏|花落香自在,人死灯不灭

——妈妈的私人史(序)

首发于2022-04-04

以下是该文节选


世上最大的痛就是:嘶啦一声,你忽然发现身上一大块肉被撕扯走了,因为太快,你甚至没有感觉到痛,便愕然发现身体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空洞。它不该在那儿,但它分明就在那儿,向你残忍地宣告:你生命中最熟悉的某段事情已告一段落,它再也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此事不可逆! 
最大的痛是痛无可痛,你怔怔站在那里,脑子嗡嗡的,不习惯眼前一切,觉得整个事情是个骗局。可事实像海水慢慢淹没了你的脖子、嘴巴、头顶,你在水面下孤独看着四周漆黑,突然间明白了点什么,一瞬间,彻骨的痛猛地扎进每一寸皮肤,心被一个大针管哗地抽空了。 那种后反劲儿,将永远折磨着你。猝不及防的失去,必然带来连绵一生的疼痛。 我无数次想过和妈妈的告别方式,从没想过连一个字的道别都没有,她就走了。我妈不管我了,径直地就走了。 没有一点缓冲余地。 可是空间里我妈所有的信息分明都还在着呢……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出现幻觉,我能清晰听到:这是早上妈在刷牙,刷完后还吊了几声嗓子,依稀听去正是西皮流水;这是妈在清点匣子里她那些宝贝玉饰,发出叮呤呤悦耳的碰撞声;这是晚上她起夜时蹒跚的脚步声,厕所门吱一声开了……有几次,我明明就听到她在不远处,轻轻叹了口气。 厨房,楼道,小区花园,她每天斜偎着看电视的沙发,我扒开看,沙发缝还有她磕漏的瓜子……可是我没找到我妈。 在这个世界上,我把我妈给弄丢了。

 


很长时间,我觉得这不是真的,一定是人们把哪儿给搞错了。这只是妈给我开了一个玩笑,就像五岁时,顽劣之极的我不喜读书,整天追猫撵狗,有次居然把外公的遗物、一个明代青花瓷瓶打坏了。当时我妈正被离婚弄得黯然神伤,她说,这次她真的伤心了,不想见我了,她要走了……我妈真的不见了。每个人都告诉我惹妈妈伤心了,她走了。 我放声大哭跑到打金街上找妈妈,追赶每一个长得像我妈的女人,我喊:妈妈,我错了,你不要走,我听话,我改……那天大雾迷漫,湿冷的空气发出回声,我怎么都找不着我妈,哭着回家蹲在地下捡着碎片,努力拼凑着。 这时,我妈却从衣柜里出来,抱住我,默默地哭了。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它让我相信世上最绝望的事情,也会有反转。 所以,这次我依然要等反转,等着妈妈从衣柜里出来。 我想让妈妈再次抱住我。
可是人们一遍遍告诉我,我妈这次是真地走了,真的走了,此事不再反转:
 回到成都家中,我妈偶感风感,心脏亦有不适。我们天天打电话盯着她吃药,催促阿姨陪她去医院,我妈坚决不干,催急了,就发怒,挂掉电话。她天生爱美,约好的老友来访也闭门不见,说蓬头垢面的不好看,等两天状态好了才见亲友……周日这天,我妈忽然好转,精神矍铄,饭量充足,喝了一大碗最喜欢的青菜粥,下午四点半,还中气十足地通了半个小时视频电话,叮嘱我不要熬夜,计划着再过半个月就返京与我们汇合,开心地说:这次就可以一直陪你们喽。 晚上十点半,阿姨打电话说我妈忽然心悸气紧,我们急打120电话,车未到,我妈就像纸片一样轻飘飘倒在地板上……120医护赶来用尽了所有办法,所有的办法,最后说了句:送殡仪馆吧。 突发性心衰,前后不过三十分钟…… 直到做完"头七",我才开始接受这个事实,我明白了: 我想等妈再次从衣柜里走出来,可这次,我妈只能永远躺在骨灰盒里。 我想让妈再次抱住我,可是,只能是我去抱着她的骨灰盒。 这世上,我真的没有妈妈了,我成了孤儿。人到中年成为孤儿,会比小时候更孤独。只有长大成人,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茫然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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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疆,我妈试图教我走路。 妈,我错了。那天凌晨你给我盖被子时,我要是不昏睡过去再坚持俩小时就可以送你去机场,车坐不下咱再打一辆,别心疼钱。我也可以像十岁那年,被售票员推下车,就在浣花溪路上跟着车跑,你在车上哭,我在人行道上跑。 妈,我很后悔。我真该用尽办法第三次阻止你回成都,绣球花、郫县豆瓣,可以让人寄来北京。我也选了好几轮狗,只是嫌体型偏大,怕你累着,我一直在找一条小叭狗,你喜欢的有小龅牙那种。 妈,我一直提防着你的癌症,却忽略了你的心脏,忽略了你那颗心脏承受了太多岁月的苦难。三年前我向你隐瞒了体检结果,癌。我让所有人别告诉你,我跟你解释:那不过是个普通囊肿,吃点消炎药就好了。你信了,你一向相信儿子的话,每天听话地吃着进口消炎药,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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