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9日星期一

蘇暁康:尋找“八九”更深處的東西——讀《王丹回憶錄》


【按:前面談了五四、遇羅克,還是回到八九學生。這次學運湧現很多領袖,我總跟他們開玩笑:你們是逆淘汰呀!我的意思是激進化。社會運動在哪裡都如此,溫和的會被激烈的所替換,最後走向失控,八九這一次怎能例外?更不要說他們遇上鄧小平和一群老軍頭,都是從二次大戰活下來的兵痞。但是理清楚學生一方的失誤,並非易事,我覺得從每個人的私人角度去挖掘,可以避開大而化之的雞蛋裡頭挑骨頭。這篇是我寫的「讀《王丹回憶錄》」。】



我至今清晰記得,1989年5月10日,首都知識界組織了一次"飛行集會",就是自行車遊行,我隨一群作家騎在第一排。我看到幾個學生蹬了一輛三輪車,跟我們後面緊追不舍。其中有一個男生,发育太快的瘦高麻桿身材,挑著一顆娃娃臉的腦袋,臉上又架著一副鏡框巨大的眼鏡,給我印象比較深刻;行進間他還不小心從三輪車上掉下來一回,就更叫我忘不掉他。風暴過後,我才從新聞照片上認出來,他就是王丹。

王丹從小就是一個好學上進的男孩,台灣市井里稱為"乖寶寶"。他說上小學時,老師曾深情地稱讚他:"要是學生都像王丹這樣,共產主義早就實現了。"這個細節,到今天已經讓他覺得"想起來真是不好意思,因為要是我那一代人都像我一樣,共產主義應該早就滅亡了"。

其實連王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回憶錄里的這個描寫,具有非常豐富的政治學意味,涉及了中國大陸至今令中共頭疼的"政治參與"這個尖銳問題,也透視了一個中國青年,無論他(她)是在"五四時代"、還是在"九一八"、五七年、"文革"、"八九"乃至時下"腐敗盛世",他們所具有的政治選項是怎樣被時代所籠罩;也再次證明,"青年運動"在中國政治生活里永不顛簸的歷史作用;甚至詮釋了"學而優則仕"這個傳統,在現代社會里必定異化為政治參與。

社會優秀分子永恒的叛逆傾向

無論王丹怎樣強調他五六歲就貼過"第一張大字報"、"毛澤東死的時候我笑了"、"十二歲就因為組黨而被公安部審訊"等等,他基本上不是一個被主流社會排斥、跟時代格格不入、淪落到社會底層的青年,總之不屬於廖亦武"底層系列"中的人物;相反,他小學擔任少先隊中隊委員,俗稱"兩道杠";到高中竟也有了"團派背景"——年級團支部書記、參加區團代會、團中央的懇談會、1987年"北京市市級優秀團幹部",以至校黨委"也向我交底,準備发展我入黨"。

問題是,像王丹這麽一個"跟體制親和"的青年,怎麽會轉變成"反體制"的異議分子、且成為最重要的領袖人物呢?王丹說"應當反思的恐怕不是我,而是中共自己",顯示他其實未解其中緣故,這卻是我想做點分析的地方。

首先,我們必須承認,王丹是個很優秀的多才多藝的青年,這無疑跟他的天資、家教、成長環境的濃厚人文氛圍等等分不開。他從小的自信,給人印象深刻,在高考那個關口,"我記得我當時的心情頗為放松",還去看電影,結果以全校最高分考進北京大學。他心儀北大之強烈,因為父母都是北大出身,自我詮釋為"有一種近乎血緣性的認同和親切",但這也可以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壓力——我猜大多數北大出身者的後代,都會終身背負這種壓力。

北大薈萃全國人才,五四已然,試想當年毛澤東進不了北大,只能在圖書館當抄寫員,何等沮喪?據說這個細節,乃是他"反智主義"(仇恨知識分子)的某種源頭。所以一個邊緣分子對北大的不爽,也會產生嚴重後果,導致半個世紀中國讀書人的大劫難。

北大自"五四"以來就是中國政治風雲的发源地,說"數風流人物,還數北大",也不過分,那麽是不是北大塑造了一個反叛的王丹?有沒有一個所謂"北大精神"?反觀北大今天這幅墮落相(非指政治冷感,指迎奉體制、學術腐敗),你又會很沮喪。我認為,"北大精神"並沒有多少政治學上的意義,或者說,也做不了多少"政治"、"社會運動"的圖解。

"北大精神"的正宗,只是一種學術精神,即蔡元培的"兼容並包,思想自由"。陳獨秀曾說:蔡元培"在任北大校長時,對於守舊的陳漢章、黃侃,甚至主張清帝覆辟的劉師培,都因為他們的學問可為人師表而和胡適、錢玄同、陳獨秀容納在一校;這樣容納異己的雅量,在習於好同惡異的東方人中實所罕見。"也正是這樣的自由氛圍,讓北大在學術、思潮、政治等諸方面,領先群倫,也在"五四"等重大歷史關頭鶴立雞群。扼殺蔡元培精神,也就殺死了北大,這也許反倒可以歸納為一種"反北大精神",在八九六四以後,逐漸臻於完備。

我非常欣賞王丹在第三章"北大:我的精神聖土"中,以強烈的筆觸,寫出了八十年代北大那種思想活躍、思潮激蕩的醉人氛圍,他也由此描繪出他自己獨特的精神旅程,刻畫了他的叛逆傳奇——傾心各種講座、追隨"青年導師",第一次到天安門廣場靜坐,迷戀、參與、主辦勺園塞萬提斯像下的"草地沙龍"、"民主沙龍",編輯民辦系刊《燕園風》、校刊《新五四》……一個優秀的人,只要置身於"兼容並包、思想自由"的氛圍,他(她)就會吸收、思考、懷疑,一句話,變得更"優秀"。

這正是百年前"五四"那個北大、五七年"大鳴大放"時那個北大的光輝所在。這也證明了人類社會的一個法則:凡優秀分子,注定會懷疑體制、質疑多數、反抗潮流,唯此這個社會才有希望進步、大多數人的權利才有保障;反過來,這也注定了專制制度的存活前提,是必須扼殺社會優秀分子,對整個社會實行逆淘汰,輸送形形色色"腦殘"、平庸甚至卑劣之徒,至權力樞紐中,那麽它的運作代價和殺傷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理想主義"可能是一個陷阱

王丹作自傳,回眸心路歷程,將自己的"造反心跡"歸因於理想主義,並以此詮釋"八九一代"。以我閱讀的範圍而言,這是多數學運領袖所見略同的一個看法。但我認為,這是一個未經剖析和分殊的籠統之見,期間暗藏著許多思潮的陷阱;再者,"八九一代"也以"理想主義"來區分他們跟"後八九"的政治冷漠,顯示了某種代際緊張。

凡政治參與,都仰仗理想主義,文革中的"紅衛兵"恐怕是最極端的"理想主義"。"六四"屠殺後,中共痛定思痛,決意泯滅青年學子的政治參與企圖,不惜放縱娛樂化,以抵消理想主義,這大概是"理想主義話語"的一個主要觀點。其實,這不過是在重覆所謂"法蘭克福學派"對"发達資本主義"的批判,即消費和享受,取消了人的批判和否定的能力。這種理論的缺陷一望而知,難道禁欲和清貧,就維持得住批判能力?

由於中國社會的政治发育程度極低,公民社會基本空缺,民間政治參與渠道徹底堵死,在這樣的社會里,"關心國家大事"就是最大的理想主義了,這基本上就是"八九學運"的歷史前提。實際上,他們能夠承受的遺產很有限,唯有模仿文革的靜坐、絕食。假如用"理想主義",可以同時解釋文革造反運動和"八九學運"的動機、驅力,這不是有點尷尬嗎?

王丹毫不諱言諸如"紅色經典情結"、建構於"國家主義""集體主義"的責任感、民族主義的體育狂熱、閱讀馬列經典等"理想主義"要件,引出一個頗具張力的問題:"八九一代"的理想主義,发育在中共意識形態背景下,集體、國家、民族等巨獸徹底壓倒個體,如何支撐他們自由主義的反體制立場?這個悖論,甚至導致了他們與體制之間關於"愛國不愛國"的滑稽歧義。我們其實很難判斷,距離所謂"喝狼奶的一代"只有幾步之遙的"八九一代",未被洗腦的程度究竟有多少?

無疑,理想主義是任何政治參與的原初動力,王丹的客觀描述並不錯。"八九一代"未被解構的"民族國家"意識,具有悲劇性意義,透視了中國因背負近代"民族恥辱",要實現個體自由的政治民主化談何容易。"後八九"時代,"關心國家大事"的舊式政治參與冷漠起來,社會貧富迸裂卻導致"個體"、"維權"等意識覺醒,雖然大規模街頭運動不再,這卻未始不是一種民間社會的的成熟。

前不久中國在"釣魚島"爭端中爆发的反日狂熱,表演了一種由官方操縱的民間"政治參與"模式,令全世界跌破眼鏡:中共二十年來、尤其是茉莉花運動以來,最忌諱街頭運動,不惜耗費高於國防費的巨額資金來防堵,今天居然肆無忌憚地"自我導演"一場群眾抗議、砸店燒車、蔓延一百多個城市,規模空前。他們要向國際社會證明,他們用"民族主義"就可以把人民玩於鼓掌之間。慘不忍睹的是,民間郁積的憤怒,借由"刺刀對外"的官辦臨時孔道而发泄,人們竟也自得其樂。

"仕途"在中國政治中的含義

王丹或是一個做學問的好苗子,卻此生注定要"以政治為志業"了,這從他刻意在青少年時代搜尋"政治細胞",諸如"十二歲組黨"、"十四歲維權",就可見出。讀完一位"青年政治家"的自傳,我自然有興趣梳理一番今日中國的"仕途經濟"。

上面這四個字,在傳統中國的意思很狹窄,只指科舉功名。但是在現代社會(包括"現代專制"),你沒有文憑也休想做官,所以習近平當初幸虧去清華/馬克思理論專業/在職研究,弄了一個"法學博士",日後當"皇儲"才比較好看。"讀書做官",是貨真價實的鄧小平貢獻,他比老毛進步的地方雖不多,終於懂得利用、收買知識分子,是一個"重大发現"。

不過這官場的路數有二:是"太子黨"須得混文憑,是平民擁有高學位也須得入"團派",舍此二途,做官無門。所以我們來設想一番王丹,假如"八九學運"未曾发生,當初以他頗為看好的"團派背景",又是北大出身,也夠機靈,而今以他四十出頭的年齡,興許當上省委書記了;假如他的"學長"李克強肯提攜,進政治局也說不定。

如今在中國高等學府里,對"團派"仕途,一定趨之若鶩,平民"學而優則仕",唯循此徑,跟"官二代"分享權力。前一陣網上風靡一個視頻,薄熙來兩年前跟來自全國的一群大學生骨幹座談,恰好可以拿來這里,作"官二代"、"團二代"兩廂的應證,所以特別有趣。

話說來自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109所全國知名高校的學生會或研究生會的主席,共162人,來重慶參加"中國大學生骨幹培養學校",由團中央書記處書記盧雍政帶領,跟薄熙來座談。這些學生骨幹在重慶"上山下鄉"、參觀考察,卻在座談會上,一律穿著紅色polo(馬球)衫,極為諷刺。這段視頻的跟貼評品,最為精彩:

『這些學生幹部是將來官僚體系的中堅力量,是最善於鉆營的一個群體,目前我們的官員系統主要培養的就是這種人,唯長官意志是從,有個性的有為青年被排除在外。』
『當代這些學生會的主席也是學生中的"人精"啊。他們高智商、世俗、老道、善於表演、懂得配合,年紀此輕輕就學會了官場中的那一套,但我並不認為他們心智不成熟,而是過度投機於政治,不知道今天再看這段視頻他們作何感想?他們還想玩政治,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這些大學生全他媽的是溜溝子客或者就是被洗腦的腦殘,唱紅打黑的花費從哪里來這麽簡單地問題都不想,沒有一點點的獨立思考的精神。指望這些人帶領我們向前進,國家社會就更加沒有指望了,還有新聞稿就是典型的放屁。做作。』

就在視頻接近尾聲、全體人員起立鼓掌時,畫面突然閃過主席台,竟赫然出現薄瓜瓜,他坐在薄熙來右邊的位子上,前面並未擺放名牌。網友感嘆這段影片如今看來格外諷刺:

『看看這個視頻,我更加堅信這廝若是當上一把手,必然重演文革,國家走向納粹式的極權萬劫不覆之地。注意:視頻最後13分30秒起立時,博身邊那個年輕小夥像誰?而且他台上是沒擺放名字牌的,奇怪,政府會議竟然帶兒子參加,什麽用意?扶持上路?』

『這種景象和文革是何等相似,若此人當政,那這些大學生就和毛時代的青年一樣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政府會議居然帶兒子坐鎮,可見其和朝鮮的金日成家族樣會搞世襲制,這種人不除中國豈非又要昏天暗地。』

『不厚非常神往當年毛賊城樓一揮手百萬紅衛兵山呼萬歲的那個場景,非常神往紅海洋,非常想玩毛賊那個味。看了這個視頻,可以確認這廝正在重走毛賊曾經走過的道路,幾乎沒有區別。可怕的是,這些激情发言的名校大學生領袖跟當年的紅衛兵領袖幾乎一個腔調,他們隨時可能揮舞紅寶書,沖向不厚指向的戰場。』

『看了這段視頻,你不禁會想起1966至68年文革初期紅衛兵的狂熱。在野心家、政治騙子的蠱惑、聳恿下,那些被成功洗腦,或認準形勢準備政治投機的學生們(如視頻中所見)紛紛投入了那場給中國帶來空前災難的紅色海洋。該視頻中的學生"領袖"的狂熱及那些令人顫栗的新文革話語與當年的紅衛兵何其相似!』

『說實話,看完這個報道我特別絕望,八十年代那代大學生的精神氣質是一去不覆返了!現在的學生會主席幾乎是勢利犬儒、功利虛偽的代名詞;為了進入利益集團,才會有"醍醐灌頂"的信誓旦旦!悲哀啊。』

『最讓人擔心的不是薄家少爺的出現,最可怕的是中國的年輕精英們如此輕易的放棄了信仰,主動向權力靠攏。年輕精英不再是社會進步的力量,已經徹底淪為權力的附庸,成為現行體制的接力維護者。這應該就是錢理群先生十分擔心的所謂"精英利己主義"吧。悲觀了,進步的動力在哪里?』

不過我並沒有網友們那麽"氣憤填膺",因為薄熙來的架勢,與其說叫"團二代"跟"官二代"(薄瓜瓜)見個面,不如說他要讓"團二代"明白,你們都要聽命"官二代"。這不僅就是眼下中南海里的戲碼,也將成為中國政治的長期內容。那情形,頗像滿清王朝,有滿員漢員之分,位高權重而顢頇的一定是滿員,精幹而不被信任的多為漢員,此亦大清覆亡之因。

由此,王丹暫時在台灣邊教書邊歷練取經,實為上策。他將要去中國走一條全新的參政之路。其實他有一個更親密的北大"學長"王軍濤,也是他最服氣的人,比他有更深的"團派"背景,卻在紐約流亡環境下,作更艱幸的試煉。據說,他常常一個人站在時代廣場,沖著川流不息的熙攘人潮,用中國話大聲演說,到了"如入無人之境"的境界。我曾偶然看到一個視頻,他磨練完了從紐約回新澤西家中去,深夜一個人孤零零站在路燈下等長途汽車。我忽然非常感動。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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