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媽媽的照片,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幀。
没有人不想回家的。我没有很重的家乡思念,只是非常想念妈妈。 我的妈妈是一位报馆编辑,八九那年已经退休在家, 其实她刚六十五岁,但身体很差, 从二十几岁起就被严重失眠所折磨,人熬得干瘦干瘦。 我妈这么苦的一生,就因为出身不好,而她天生敏感、刚强, 一个受不得气的人,偏就要你处处忍气吞声, 妈一辈子像是被委屈耗干了似的,待到我大祸临头, 她便遭到致命的最后一击。两年后,有天下午她出门取牛奶, 就栽倒在街上,再也没有醒来。当时我正在旧金山开会, 不能回家奔丧,只好到金门大桥上,朝着东方,往海里撒花瓣……
父亲后来写信告诉我:「差不多有一年时间, 她经常坐在自己屋里的沙发上,偷偷哭泣。我问她哭什么, 她说担心晓康,我说哭有什么用,她说她止不住。 她陆陆续续哭了一年。」
妈妈早在文革中就留下一纸遗言,死后不留骨灰、不建墓穴, 但父亲说,晓康还在外面,她要等他回来的。 所以父亲在京郊长辛店太子峪陵园,买了一方墓冢, 葬下妈妈的骨灰。从此,我飘荡在海外,心里便生出一个牵挂来, 被那万里之遥的什么揪着,很久我才悟到,妈妈的墓冢, 就是我的家。那是一个要我去还愿的所在,可是我去不了。 如此岁月倥偬,其间我们遭遇种种,一言难尽。2000年底, 我的儿子入籍成为美国公民,我要他做的第一件事, 是趁寒假回国一趟,给他奶奶去上坟。 我把当年站在金门大桥时手臂上戴的黑纱, 交给儿子叮嘱他亲手摆在奶奶的墓前。在北京,等到大雪初霁, 爷爷便领着孙子去陵园祭扫,交通依旧艰难。 儿子一丝不苟地照着我的要求做了,替我给他奶奶磕了头, 还拍了照片带回来给我看,我在心里还是不能说服自己, 这就算是了却我的心愿吗? 但儿子替我去完成了我无力履行的一桩仪式,我是永远感谢他的。
我父亲见到自己唯一的孙子时,右眼几乎看不见了, 因为白内障的缘故,这是我催促儿子上路的第二个原因。 我非常害怕父亲等不及看孙子一眼,就完全失明, 那会叫我铸成另一个大错,而终身悔恨。其实父亲并非只想见孙子, 他只是不说他也想我。我对父亲说,我邀请你出来探亲吧, 但他不肯。他开始跟我通信,给我讲家中和家族的许多故事, 只是避开回忆他自己。
2003年春,父亲在体检时突然查出肝癌晚期。 3月5日我接到家人的电话,马上去纽约中国总领事馆申请签证, 得到的答复是,你的事情需要请示,回去等消息吧。 这一等就是三个星期,父亲在3月22日黄昏时分撒手, 而3月28日我才得到签证。这个签证,还附加了三个条件: 不见媒体、不发表言论、不接触敏感人物,我有权利拒绝吗? 我必须回国奔丧,不是我的权利而是我的人伦, 为了履行伦理而只好放弃权利,是个人面对国家怪兽时的无奈, 我想,无数中国人跟我有过同样的经历。 我的父亲不是也放弃了让我见他一面而出国的权利吗?
回到北京,家人才告知这次我被允许奔丧的细节。事实上, 我获知父亲病危而向中国政府要求的签证,是被拒绝了;与此同时, 北京的家人获得提示:除非老爷子本人提出要求, 否则没有商量余地。家人只好以父亲的名义草拟一封信, 拿到病床前念给他听,这么做,等于将绝症直接袒露给病人。 父亲签字以后,一个礼拜就走了。他签了一封自己的绝命书。 从冰冷的程序角度来说,这个党是接受了我父亲提出的要求, 即允许他那流亡的儿子回国为他送葬,由此而体现了对他的「 人道主义」,那仿佛也是间接地施行于我的。我只是不知道, 父亲在弥留之际,明白了此种「人道」的含义没有。
「组织上」自然是要为父亲举行遗体告别的, 虽然他本人在遗嘱中已经写明「我死后不发讣告, 不开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会,不写生平简历」等等;我们作为子女, 也无法替他持守遗愿。这个仪式,定在八宝山公墓的「菊厅」, 告别者多为父亲生前的同僚,于是我事先得到通知, 其中许多人不方便与我碰面,仪式将分为两段进行,前一段是「 官办的」,要我回避;他们办完之后,专门留下几分钟的仪式, 乃特意为我一人举行。我又能拒绝吗? 我只出现在父亲的私人身份的这一面,其实也好。 当我一个人被挡在「菊厅」外面的时候,忽然觉得, 我回到这里来竟有点荒唐似的。里面有人来叫我,说轮到你了。 我慢慢走进那「菊厅」,抬眼看见父亲宽厚的遗容, 我很想跪下去磕三个头,可在这陌生而敌视的氛围中, 我竟跪不下去……。
后来,我跟姐姐一道取来父亲的骨灰,仿佛父亲才回到我们家中。 捧着盛骨灰的红绸袋,微微烫手,好像父亲的体温还在。接下来, 我们还有难题:父亲的骨灰盒,要不要送进八宝山革命公墓? 若是这样,妈妈怎么办?她还一个人躺在太子峪陵园呢。 妈妈自然是没那进八宝山的「资格」,她也不要进那里去。 我们有什么理由将让父母的骨灰分开安放呢?
我终于自己来到妈妈的墓冢前。她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等了我整整十二年。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理当依循风俗, 年年清明来此祭扫,这是起码的人伦, 可我却无法履行这一点点为子的孝道。我跪在妈妈墓前深感罪责。 来见妈妈之前的几天里,我夜夜失眠,被一个艰难的决定所折磨: 难道我还要让妈妈独自躺在这里吗?父亲也走了, 他把这个问题留给了我。妈妈呆在这里, 是在守望她那流亡海外的儿子,今天她终于等来了我, 妈妈留在这里的理由已经消失。我要带她离去。
不久,我们姐弟三人,加入北京殡葬系统组织的骨灰海撒人群, 来到天津塘沽渤海湾,捧着父母的骨灰,登船驰入海湾, 亲手将骨灰撒进大海。我是长子,我承担这个决定的全部责任。 我对姐姐弟弟说,父母皆有遗嘱,两人都坚持他们死后不留骨灰, 仅以尊重死者遗愿这一点而言,我们也只能这么做。
对我而言,妈妈的那个墓冢一旦空了,我的牵挂也就消失了。 中国再也没有我的家。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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