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8日星期日

姚监复: 忆农民的思想家陈一谘含泪的深谈

图:陈一谘一九九三年在普林斯顿张伟国摄)



我永远忘不了为了中国老百姓的人权的民主斗士陈一谘、忘不了与中国农民真正同呼吸共命运的三农学者陈一谘,更难忘生命晚期只能在美国精心种植自留地的流亡人士陈一谘干农活的身影。

30年前的80年代,陈一谘和我都在杜润生为主任的中共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工作,1989年以后,十多年没见面。1999-2013年我多次赴美探亲,住在波士顿我妹妹家,她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任研究员,经常带我去那里参加学术活动。这样,我又重逢也是该中心研究员的陈一谘。1997年春天,他邀我去波士顿北郊一小镇他家中小住畅谈。在一座树木掩映的德国式建筑的二层楼上,他租了一套多居室住宅,准备好了地板上的床垫作为客房卧具迎接我。他在小区住宅区外边拥有一小块不到一分地的自留地,这是社区分给居民住户的种菜栽花的土地。陈一谘说,这里几十家农户进行的种菜国际比赛中,他的菜长得最好最多。他按时吃饭、服药、练功、干农活,还坚持读书、上网、写作,又专门抽出时间向我讲述"六四"前后的经历和心态。他是性情中人,讲到高兴事,喜笑颜开,提到伤心的不幸时,不自禁流下热泪,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在波士顿陈一谘家中住了三天,这是我一生难忘的三天,特别是他含泪的深谈,印象特别深刻。现择取回忆中的片断,纪念不久前远行的陈一谘。

八九年为避免流血惨剧尽力奔波

陈一谘在同我的谈话中深感遗憾地回忆了1989年5月他为避免出现流血悲剧而尽力奔波、努力斡旋,但是最终没有避免悲剧。赵紫阳认为实行戒严、军队进城难免出现暴力行动和流血事件。因此,他反对戒严,要求在民主与法制的基础上解决学潮问题。陈一谘抱着同样的认识,力图取消戒严的命令,军队不要进城,这样有可能避免流血。他起草的"六点声明"的要害是紧急召开全国人大常委会,主要是审查和取消戒严令。如果人大撤销戒严令,调兵遣将也就不可能了。没有军队进城,长安街上流血惨象也就可以避免了。陈一谘和许多好心人提出的,胡绩伟等人大常委签署的动议,由全国人大常委会紧急会议出面处理学潮的方案,正是在民主与法制的轨道上缓和矛盾、妥善处理乱局,使领导人体面地走出尴尬处境的高招。鲍彤对我讲过,这个六点声明,建议人大常委会开会处理学潮的建议,是陈一谘一生中做过的最大的好事。这也是已经载入八九民运史,也会载入中国政治史的一件大事。
陈一谘告诉我,1989年5月他还多方联系,苦口婆心地同他认识的一些领导人本人和高干子弟多次通电话和拜访谈话,力陈形势严峻,军队不要进城,以避免流血事件的必要性。
现在回头看,陈一谘在1989年6月4日以前的所有工作、一切言行,都不是支持、挑起和加剧动乱,而是努力想方设法、防止北京出现流血事件。他的言行符合赵紫阳提出的在民主与法制的轨道上解决学潮的原则,符合中国共产党党章党纲,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和法律,合情合理合法,无可指责。官方对陈一谘的处理与迫害是不合情理的违法的,也是不人道的。

真诚感谢冒险救难的义士

陈一谘在波士顿家中深情地向我讲述了"六四"后逃亡过程中的惊险故事与感人情节。从他的眼神和讲话中表现出他对冒险帮他出逃的义士们的感激之情和得道必多助的政治自信心。他讲,"六四"次日他得到了元老级人物的好心相劝的短信:"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才决心离开北京。从北京到海南,沿途许多掩护与转送他的好心人,帮助他冲破重重封锁与追捕,从广东逃到海南,在李鹏下死命令严防陈一谘出境的军警枪口下,陈一谘奇迹般登上了香港土地,就靠香港同胞、特别是"黄雀行动"的智仁勇兼备的冒死相救了。
陈一谘安全到达香港后,"黄雀行动"负责人陈达钲设宴欢迎。回忆宴会热烈气氛时,陈一谘说,这是一次豪饮。每一杯义士们的敬酒,他都一干而尽,在回敬时,他又一干而尽,这次宴会是他喝下了一生中宴会上喝得最多的一次,因为这种酒浸透了拼死相救的侠义情怀,一种豪情。
在纪念"六四"二十周年时,陈达钲专门从香港赶到纽约,又转道来波士顿,探望病中的陈一谘,亲切的关怀与谈话,使人感到这是一对陈姓兄弟。陈达钲在哈佛大学的讲台上回忆了"黄雀行动"中被逮捕和流血牺牲的义士们,为了民运人士的自由献出了义士自身的生命。他还指出,香港的"黄雀行动"只负责将民运人士从大陆港口转移到香港的最后一程,也是极危险极困难的一段行程,而从北京到边境的漫长陆路行程,是由大陆有良知的许多无名英雄冒着风险完成任务的。陈达钲特别指出,这些有良心的好心人中间,包括一些现役军人和警察。没有他们的帮助,成百的民运人士的出走也是不可能的。
陈一谘在重病中完成了120万字(已发表了80万字)的《陈一谘回忆录》,后40万字写的是"六四"后的经历,尚未发表。估计是关系到大陆和香港帮助民运人士的一些好心人。为了保护好人的平安,陈一谘逝世前只发表了"六四"以前的回忆录,对他本人是个遗憾,却证明陈一谘有颗善良的心。从他的谈话中,我感到他的内心是深深感激和永远怀念当年冒着风险、舍生取义、救助民运人士的大陆、香港和海外义士。

一生为中国苦难的农民争取人权

陈一谘对农业、农村、农民问题,中国经济改革、政治改革和民主转型有许多精辟见解和系统的著作,并且参与了实际的运行。他从青年起就投入了为中国苦难的农民说话争取人权的抗争,一生上下求索,九死而不悔。陈一谘在同我谈话时,回忆起文化大革命初期,北京大学的造反派批斗他,认定他给毛泽东写信反映农村真实情况和问题是反革命的万言书,把他这个"反革命分子"从会场拖回宿舍,双脚在地上拖着,鞋掉了,袜子掉了,最后是脚指头在地面上磨着拖回去,最后血淋淋的脚指头上脚指甲全磨掉了。为了替农民说话,一纸万言书,陈一谘的脚指甲拖掉了,肉体上的痛苦能够忍受,但是陈一谘的女友被逼自杀,葬身于有民主传统的北京大学未名湖,这是精神上的更深沉的痛苦。陈一谘回忆这段悲惨情节时,这位性格坚强的战士,他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但是,度过了文革劫难的陈一谘,从农村回到北京,依然故我,不改初衷,坚决勇敢地为农民鼓与呼,冲锋在前。在农村改革的大潮中,他从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国务院农村经济研究中心农村发展所到中国经济体制研究所、中国改革与开放基金会,最后走进中共中央政治改革研讨小组办公室,一直在为中国农村改革、经济改革与政治改革作出自己的独特贡献。他有幸遇到了胡耀邦、赵紫阳这样开明的领导人和杜润生、鲍彤等有民主作风的直接领导,展示自己的工作才华。也正是同这些领导人有改革开放的共识,最后在"六四"中遭遇厄运。
在海外流亡时期,陈一谘没有停止学术研究,共同组织了当代中国研究中心,出版了《当代中国研究》,这本海外出版的学术性杂志得以在大陆大学的图书馆公开陈列,是罕见的个案,也证明了学术水平很高。陈一谘在海外二十多年关于中国民主、改革、开放、发展与三农问题的论述,是重要的学术遗产。

在美国的自留地上干农活

陈一谘不仅是代表农民利益的理论家,还是会干农活的农民。在波士顿,陈一谘家中小住的三天,每天下午他都拉着我,一起到社区分给他的自留地里干农活,把买来的大纸盒装的各种蔬菜苗的营养钵栽到地里去。我开沟筑畦,他精确地等距地按每种菜苗分别埋深挖坑、栽下营养钵,完全像个农民干活。为中国的包产到户的农村改革作出重要贡献的陈一谘,被迫流亡到美国,在种自留地。多悲哀、多痛苦的讽刺!我笑他"陈一谘在美国要了自留地,搞包产到户!"他笑容满面地说:"我的自留地长的西红柿、瓜、豆角,比他们的更多更好!"因为他下过乡,倡导包产到户,熟悉农业技术,最主要的是他有一颗热爱农民、尊重农民的火热的心。
一谘并未远行,你在包产到户的波士顿菜园里,举着蔬菜苗营养钵的笑脸,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中。

                                                    2014.05.05

——原载《动向》杂志2014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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