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9日星期一

戈晓波:为生者守护逝者的灵魂——祭园守园人、公民朱毅访谈录

图:朱毅在铁玫瑰园祭奠林昭、张志新塑像前留影


朱毅先生为林昭与张志新塑像而四处奔走呼吁,亦为搜集、校勘出版林昭遗著耗费了无数心血;自1994年以来,每隔五年,他都要亲赴江西共青城为胡耀邦先生祭扫陵墓……他全身心为民族的未来而看护良心与精神家园。

一九八九年山雨欲來的時節,文學名刊《中國作家》刊載了一篇至今仍具影響力的長篇報告文學《中國的眸子》,作者胡平在講述兩位先後為真理而殉道的年輕女性──李九蓮、鍾海源的故事過程中,還用大量的篇幅介紹了因組織與領導贛州地區李九蓮問題調查委員會而兩度身陷囹圄的朱毅先生。

  由於時任中共中組部部長的胡耀邦多次親自過問與督辦,「李九蓮反革命集團」終得以平反昭雪,因李案而蒙冤入獄的六十多位人士也重獲自由。「李調會」發起者朱毅便是其中之一。

  重獲自由後的朱毅,自覺生命是其戰友鍾海源用犧牲換來的,而鍾海源與李九蓮,則應和林昭、張志新一樣,同屬以赴湯蹈火之精神反抗紅色暴政的中華聖女英烈譜系;是故,自有互聯網以後,朱毅先生便先後在天涯與新浪等網絡社區,為所有追求真理與自由的殉難者設立「精神祭園」,搜集並介紹已快被歷史淹沒掉了的英烈事跡。自一九九零年代後期以來,朱毅,便以「祭園守園人」之名而蜚聲海內外。

  近年來,朱毅先生為林昭與張志新塑像而四處奔走呼籲,亦為搜集、整理、校勘出版林昭遺著耗費了無數心血;此外,自一九九四年以來,每隔五年時間,他都要親赴江西共青城為胡耀邦先生祭掃陵墓。

  朱毅先生全身心為民族的未來而看護良心與精神家園所做的事,使他又變成了「國家的敵人」;今年胡耀邦的忌日(四月十五日),朱毅巧妙甩脫了「尾巴」,將其所帶去的國內外諸多良心人士獻給耀邦的輓聯與花圈,成功地擺放在共青城胡耀邦陵墓前。

  值此「六四」事件二十五周年祭到來之前,本刊對朱毅先生做了訪談。

  從毛的紅衛兵到毛的懷疑者

  戈曉波(以下簡稱戈):早年有過紅衛兵領袖與造反經歷的您,在文革過後,是如何轉變成堅定的自由主義者的?

  朱毅(以下簡稱朱):一九六七年,當時的贛州軍分區政委李勝一手策劃了全國武鬥第一槍戰──「贛州六二九」事件。事件中,我是被李勝支持的保守派圍剿的造反派組織中堅持到最後的兩名副總指揮之一。解放軍到來之前,我們造反派戰死才不過十七、八人;可是當他們千里馳援到位後,被屠戮的人數卻已近十倍了!我永遠難忘六月二十九日一早,冶金學院東方紅的四位團長中有三位死於屠城,而運輸聯社一位副總指揮竟在陪我應六八一○之約前往談判時,被保守派武裝劫持後,砸死在城東沙灘上……事件過後,毛澤東曾幽默地說過:「李勝變成了李敗」,為此,我一度對毛澤東感恩不盡。

  喝狼奶長大的我們這一代,自幼雖缺乏普世資源教育與精神熏陶,但對一切生命卻不乏敬重與悲憫,這既是每個生命個體的天賦,也是文學愛好者的必然稟賦,當然更是自由主義與人權價值的基礎。

  戈:看來,「六‧二九」事件既是您記憶中深處的一道傷口,也是您反思文革的一個萌芽或起點。

  朱:的確如此。「六‧二九」事件中,兩派群眾組織相互殘殺的現象,相當瘋狂與殘忍啊!事件過後,我不能不深思──這種製造敵人的體制與扭曲人性的教化,難道不正是毛澤東奠定的?!江青的「文攻武衛」與中央決定「武裝江西造反派」,特別是四川武鬥,坦克、裝甲都上街後,毛澤東「一聽說就高興」的最高指示,尤其是被毛所恩寵的韋國清製造的廣西聯指數以萬人計的被大屠殺,更使我震駭與痛心。

  於是,在我內心深處,對漠視生命的「繼續革命」開始心生迷茫,對「人血饅頭」也避之不及,深懷罪疚。贛州地區革委會成立時,我避絕登台,不僅如此,我還暗暗尋謀遙遠偏僻的「世外桃源」。一個文革深度沉溺者對這個遠離現代政治文明的蠻荒之邦的憂慮便產生了。

  從毛的懷疑者到麻煩製造者

  戈:這種變化,是以什麼作為標誌的?

  朱:當然是李九蓮事件。李九蓮的姐姐與我高中同班,我也尊其為姐姐。李的父親是大革命時代的赤衛隊骨幹,老共產黨員。身為紅二代的李九蓮,曾是贛州最早的紅衛兵組織三核心之一;毛澤東炮打司令部後,李九蓮出任三中「衛東彪」紅衛兵團副團長。

  李九蓮愛學習,並善於獨立思考。當她讀完瞿秋白的《多餘的話》後,就有了這樣的思考:「怎麼會是周總理率先把這樣坦真、這樣毫無宗派與城府的瞿秋白『揪』成『叛徒』的?……」,她認為周趨炎附勢,毫無政治倫理。也正是周恩來,把反文革的贛州醫專教師陳耀庭寫給他的策反信立轉林彪辦公室後,才釀成贛州「六七七驚天大案」的。李九蓮雖是地區軍管會直屬調查組的成員之一,但她卻暗暗認定陳耀庭掌握了真理,「發現了社會發展的規律」,她後來在日記中關於「毛林宗派」的思考與對周恩來趨附人格的鄙夷,實即受啟於陳耀庭。

  戈:既然說到了李九蓮,那不妨請多介紹一下,我感覺她的經歷似乎影響到您後來的思想轉變。

  朱:隨著中共九大召開的迫近和周恩來主導的「清隊」與「一打三反」運動的喧囂,尤其當她老赤衛隊員的父親也陷入「三查」無妄之災後,愛思想且正直的李九蓮,變得更憂國憂民了。此外,陳耀庭妻子謝聚璋(她後來被判處無期徒刑,死在李九蓮臨終前被囚禁的珠湖監獄)的思想,也曾對李九蓮產生過影響。李第一次出獄後曾告訴我,那封導致她被捕入獄的戀愛信,就是在謝的影響下寫出的。在信中,李九蓮坦言「林彪越來越像個奸臣」;對劉少奇的批判是「牽強附會,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她還表達了「對文化大革命發生反感」。

  得知李九蓮第一次被捕的消息後,我才錐心澈骨地判定:浩劫文革及其極權意識形態不僅殘酷吞噬了無數人的肉體,更無孔不入地顛覆荼毒了億萬人的倫理與靈魂!

  戈:思想的轉變在何時影響到您的行動?

  朱:一九七四年三月到十月,贛州因李九蓮的被捕入獄而爆發了一場李九蓮問題大爭論的風暴,由於王洪文、張春橋、華國鋒的先後介入,整個贛州地市有數萬人被捲入、六十人陷入冤獄、六百餘人慘遭株連。

  當時,「李九蓮無罪!取消公安六條!不能以法律保護領袖!」的震天呼號,萬人大會上與地委書記的公開激辯,連同我那風靡一時並因之而自豪的《靜夜捫心錄》等系列文章,都使這場爆發於沉默中的風暴具有了思想解放萌芽的屬性,從時間上看,它早於「四五天安門運動」一年半。毋庸置疑,那些激憤、雜遝、凌亂的聲音,分明是對人性回歸的吶喊。

  從第二次入獄到鐵玫瑰園

  戈:「李九蓮事件」平反昭雪之後,您是如何想到要把自己的餘生定位在「祭園守陵人」之坐標點上的?

  朱:我因贛州地委書記杜昭的把持下的贛州有關方面乘嚴打之機,羅織新罪名被第二次投入監獄後,仍未放棄把李九蓮事件真相告訴世人與歷史之責任。感謝朱港監獄的巨大寬容與支持,在獄中,我冒天下之大不韙秘密印製出了《還在流血的愛情》,劉賓雁、楊沫、戴晴他們都曾收到它;最終,由病中的宋慶齡轉到新華社,終於促成戴煌恩公赴江西調查,寫出了胡耀邦得以批示的內參清樣。

  對現體制深感絕望的我,再度走出監獄大門後,不打算再申訴了。這個體制能讓李九蓮冤案從整體上獲得真正公平與公正的解決嗎?

  李九蓮的真名,最早出現在巴金主編的《收穫》一九八八年第四期上的唯明的那篇《尋覓回來的哀痛》散文中。二○○五年十月,巴金逝世的次日一大早,我攜妻趕往現代文學館前去弔唁他,正是巴老主編的《收穫》,才終於讓文學的「黎蓮」回歸到真實的李九蓮。

  在返家的出租車上,一個構想,已然在我腦子裡成型了:讓巴老夢想的文革博物館至少局部成真,首先讓林昭、李九蓮、張志新、鍾海源的精神祭園出現在網上。第二年五月,我就以「祭園守陵人」之名開博了。

  戈:您是從何時開始,又拓展到更遙遠的反右時代的?

  朱:尚在祭園開拓期,我最理想的合作者許覺民先生(注:林昭的堂舅)帶著若干關於林昭研究的歷史懸疑猝然逝世了,他去世後,我將如何探究關於林昭的一切?想來想去,根本之道就是繼承許先生的未竟事業──深入發掘與研究林昭遺稿與林昭寫作的背景。

  循著林昭的思想脈絡研究的結果,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發生在北大的那場思想與民主啟蒙運動,自然進入到我的研究視野中來了。感謝王容芬、王友琴從海外傳來「北大五一九」諸君的聯繫方式,使得林昭之所以成其為林昭的具體背景豐富了我的研究對象。

  戈:當初,您是怎樣想到要為林昭與張志新二烈士塑像的?

  朱:最早,是張元勳先生提議為林昭塑像的。作為祭園守園人,我自然希望今生能看到四烈女都能以雕塑的形式永存華夏大地。

  當遇羅克銅雕在宋莊揭幕時,前不久剛去世的《當代中國史》的作者黃河清先生再度向我提議:立即籌劃為林昭塑像。經李和平律師引見,我為林昭雕像一事求助過艾未未。在他的工作室,未未不僅極爽快地應允了我的請求,他還承諾四尊塑像可同時雕。碰巧那時老艾因頭上被成都警方黑過一拳,不久將赴德國檢查療傷,我只好就此作罷。

  戈:後來是嚴正學與朱春柳夫婦倆為林昭與張志新塑像的……。

  朱:那是旅居西班牙的黃河清兄向我力薦的結果。當時,嚴正學兄帶著一年附加刑剛出獄不久,從安全角度考慮,我們覺得還是暫先為「紅色烈士」林昭與張志新塑像,不僅可減少政治干擾麻煩,而且也可將來為李九蓮、鍾海源塑像鋪墊道路。

  戈:為何要把這兩尊烈士銅像安放的空間命名為「鐵玫瑰園」?

  朱:鐵玫瑰園是嚴正學先生的命名,可它也是對我守護的精神祭園最貼切、最形象的一個象徵。一如銅雕揭幕日錢理群教授所喝問的「烈女現象」:一個受盡劫難民族的脊樑與精神,竟由一朵朵鐵玫瑰擔當,這個民族的男子漢哪裡去了?這個民族知識精英群體之犬儒化蛻變到了何等地步?而這難道不正是這個民族劫難之源?!

  《北大五一九》是這樣誕生的

  戈:前不久,凝結了您心血的大型紀錄片《北大五一九》,在互聯網上被人們紛然傳看或下載,請您介紹一下它。

  朱:此片製作耗時五年,共分五集,片長總計近三小時,以五一九全歷程為經,以新五四的民主求索與吶喊為緯,並以毛澤東「引蛇出洞」的反右陽謀為敘述背景,通過眾多訪談對象的回首,敘述了當年一大批年輕的「右派」可歌可泣的青春與坎坷曲折的人生。

  這部紀錄片得以面世,應該歸功於編導韓松與其攝製團隊,以及監製人王書瑤。而我作為主要製片人,提供的資金極有限,而且也僅僅做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工作,比如運籌立項、選定編導、啟動開機,片成後予以傳播等。

  戈:這可是功德無量的貢獻呀!

  朱:當我開始竭盡全力追蹤林昭的搖籃──北大五一九,並為撰寫《林昭與北大五一九》系列而採訪完甘粹先生後不久,一個天賜良機出現了:當時,譚天榮、陳奉孝等一大批一九五七年的老北大人回到北大,參加物理系的同學聚會。我與在京的五百一十九人在一起,王書瑤先生倡議拍一部關於北大五一九的全景式紀錄片。接下來,老鬼推薦了一位年輕的製片人,一位網友則引薦了既有編劇功底、又有中央台《流金歲月》從業經驗的韓松。我們議定韓松任《北大五一九》的編導,錢先生與陳奉孝先生一同出任紀錄片總顧問,我為製片人,王書瑤監製。幾天後,在我那小小的辦公室裡,搞了一個別開生面的電話會議「開機紀念」。

  戈:據說在這個開機紀念儀式上,劉霞也到場了?

  朱:嗯……,在一定的意義而言,北大五一九正是「○八憲章」的源頭,因此,我讓老鬼把劉曉波的妻子劉霞也請來了,希望這個活動能多少慰藉一下孤獨與寂寞的她。劉霞在接受了大家的安慰之後,便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不時翻閱我給她的《走近林昭》,午餐,她吃的極少極少,卻一支接一支抽著煙,看著真令人心疼!

  《北大五一九》問世後,僅在牆內的優酷網上存活了三天。後來,在幾位推友的幫助下,它終於在牆外的互聯網上立足生根了。

——原载《动向》2014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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